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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第1页）

胡子绑走了老爷爷，扔下一句话：拿一万元去赎票，差一个子儿也不行。

老爷爷跟我说过，胡子是想把咱家当家的绑走，你太爷是当家的，俺们哥三个急了，都说自己是当家的。有儿子，就不能让老子遭这份罪。你爷爷是庄稼院的全把势，千儿八百的也难找出第二个，就是死倔死倔的，爱&ldo;拔犟眼子&rdo;（认死理，不会变通），那不是干吃亏吗？你二爷爷一辈子烂眼咕瞎的，照镜子看不清自己个眉眼，身板也不行，让胡子折腾几天，再着急上火，小命都没了。要说心眼儿活，能说会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咱们老张家还得数俺。

老爷爷说，当晚向东走出20来里地，第二天又奔出20多里，到个叫黄家滴台的堡子。十几户人家，胡子大队在那儿，一百来号人，闹闹哄哄的，杀猪炖鸡，还搂人家娘儿们。

&ldo;秧子房&rdo;（关押人质的地方‐‐编者注）设在山脚下一家独门独院的仓房里，算我的老爷爷共是十六个&ldo;秧子&rdo;（人质），年纪大的六十来岁，小的十多岁，四个人反绑成一串，坐在地上。吃饭时解开绑绳，几个胡子端枪看着，吃完了再绑上。两瓦盆高粱米饭，或是大子，上面放几个咸萝卜疙瘩。饭大都是馊的，苍蝇哄哄的，有时连咸萝卜疙瘩也没有。人家也说得明白：就这玩意儿，爱吃不歹。想吃香的、喝辣的，趁早拿钱赎票。

老爷爷说，最受不了的是&ldo;熬鹰&rdo;。

好多&ldo;秧子&rdo;的手都让绳子磨烂了，有几个还少只耳朵，老爷爷明白那是让胡子割掉，给肉票家里送去了。怎么也搞不懂的，鸡蛋或鸡蛋黄大小的，那&ldo;秧子&rdo;头上怎么都是些包呀？这样想着，困了，倚着墙根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脑袋疼得像炸开了似的，泪水一下子就出来了。睁开眼睛，那个看押他们的矮壮的胡子，拎着一杆两尺多长的烟袋，走到对面一个正打瞌睡的小孩跟前，小榔头似的烟袋锅子，照脑袋又是一下子。

老爷爷说，胡子不让&ldo;秧子&rdo;睡觉，看谁打盹了，就用烟袋锅子凿你，叫&ldo;熬鹰&rdo;。那人都熬得没骨头、没魂儿了，成一堆肉了。俺让他们生生熬了两天半，要再熬上两天，叫俺跑也跑不动了。

不让睡觉，就想家、想事。用老爷爷的话讲，是翻来覆去把下辈子的事都想了个遍。

打记事起，从我爹和爷爷辈人口中听到的那些话，后来常会让我想到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中的&ldo;痛说革命家史&rdo;，只是毫无&ldo;革命&rdo;可言，而是&ldo;正经&rdo;、&ldo;本分&rdo;、&ldo;老实&rdo;这样的主题词。&ldo;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rdo;，&ldo;咱老张家是正经人家&rdo;，那论据是从山东到东北，从没有人犯过什么事。如果爷爷辈中有人活到今天，还会说从你太爷爷到俺的重孙子，六代人中没有叫公安局、派出所找去的。他们评价一个人，也往往是&ldo;人家是正经人家&rdo;，&ldo;这人不是正经人&rdo;。正经的标准，不仅是勤劳，还得有规矩。笑不露齿，是专对女人的。坐在炕上要&ldo;盘腿四坐&rdo;，坐在哪儿也不能跷二郎腿，不能挓挲腿，男人如此，女人加个&ldo;更&rdo;字。吃饭不能说话，吃菜要夹自己这边的，不能可盘子扒拉，男人要狼吞虎咽，女人要细嚼慢咽。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言。来客人了，是长辈要向之鞠躬（叫&ldo;施个礼&rdo;），再根据大人的介绍称呼一声。这种教育贯穿于日常生活的所有言行，是&ldo;正经人家&rdo;&ldo;正经人&rdo;的重要内容。我的三个奶奶、我妈和十几个婶婶、姑父，太爷爷和爷爷们的选择标准，某种意义上不是看其人，而是看其家，是不是&ldo;正经人家&rdo;。而&ldo;正经人家&rdo;就是懂规矩，没有非分之想，凭力气干活过日子的人家。实际上，在老爷爷被绑票时，那个有着方圆几十里少见的大粪堆、大柴火垛的家，已经眼看着就要发家了。

所以，我的祖辈都认定是胡子毁了我们的家，毁了我们家的发家梦。

在挨了第一烟袋锅子后，老爷爷就瞄准了门口靠墙倚着的一副犁杖。头天晚上想了不少法子，一串四个人也没坐到那儿，第二天晚上机会来了。约莫半夜时分，窗台上的野猪油灯不时发出嗞啦声，老爷爷把反绑着双手的比筷子粗点的几圈绳子，不动声色地在那铧子上磨断了，几截断绳和两个绳头紧紧攥在手里，就说：&ldo;俺要&lso;拉&rso;（大便）。&rdo;

&ldo;秧子&rdo;要撒尿，胡子嫌麻烦，有时就让你往裤裆里撒，这大便就不能不理了。

一串四个人，连拖带拽地出了院子。那个矮壮的胡子拎支土造手枪，骂骂咧咧地上来要给老爷爷解裤带，老爷爷一撒手就跑了。胡子喊着&ldo;滑（跑）了&rdo;，&ldo;滑了&rdo;，那支破手枪没拎起来就响了，正打在自己的脚面上。

老爷爷说，枪一响，俺寻思完了，可还知道&ldo;完了&rdo;，不就是还没完吗？俺就&ldo;挣命地抓山挠岗&rdo;（挣命即拼命，抓山即爬山，挠岗即奔山梁）了。不能顺沟里堡子跑，胡子大队在那儿。对面山就是咱家的方向，钻山里枪打不着，也不好抓俺。临离家时，你老奶奶给换双新鞋，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一只，石子、树茬子扎得血渍糊拉的，也不觉疼。鸡没叫头遍就跑回去了。若是再有40里还能跑，可一看到家就熊了，跑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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