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龙抬头”后的第三天,北京火车站的寒风里,王至诚竟又撞见了丁玲。她裹着件藏青色的棉袍,脸上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一见到王至诚就说:“我找着蒋士云了——就是那‘北京四美人’之一。原以为能从她那儿问到张学良的消息,毕竟他俩渊源不浅,结果呢?人没见着,倒听了一肚子他的风流故事。我的下一部小说,只能改弦易辙了!”
王至诚苦笑,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那是他跟踪蒋士云时记的路线,最后却在王府井的胡同里跟丢了。“我也是受人之托,就算再难,也得找下去。”他顿了顿,看向丁玲,“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去天津。”丁玲拢了拢棉袍的领子,“去年河北省省会迁到天津,天津市改成了省辖市,或许能有些新线索。再说,袁克文……听说他走了,我想去送送他。”
王至诚心中一震,虽早有预感,却还是愣了片刻。他想起1930年冬夜袁克文吐在纸巾上的那口血,想起圆瑛法师说的“一命难全”,忽然觉得,能有丁玲这样一位同道同行,倒也不算孤单。“我跟你一起去。”他说。
火车驶进河北境内时,天开始飘起细碎的雪。三个身着道袍的人走上车厢,为首的道士鹤发童颜,自报家门说是李圆通,身旁两人是刘教明与刘宗理。一聊才知,他们竟是要去天津参加袁克文的葬礼,与圆瑛法师同路。
李圆通叹道,“他曾跟我论过道经,说‘道法自然,也该容得下人间百态’,这样的人,走得太早了。”
王至诚默默听着,火车一路向北,雪越下越大,车窗上凝了层白霜。快到天津站时,丁玲忽然站起身,收拾起行李:“我得回上海了——《北斗》的主编职责还在,左联的同志还等着我。”她看着王至诚,眼神里满是郑重,“袁克文虽不是左联、美联的人,却是书画界的奇才,你该去他的葬礼看看,或许能碰上张学良。还有,南京政府现在对左翼文化人盯得紧,先寄恐吓信,再列黑名单,绑架、暗杀都做得出来。你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王至诚关切地说道:“你也多保重。”他看着丁玲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怯懦,她的才华从不是来自公子少爷的情情爱爱,而是来自这乱世里的人民与抗争。
丁玲转身下了车,火车再次启动时,天津站的轮廓已在风雪中清晰起来。车刚停稳,王至诚就被站台上的人流惊住了——到处都是穿着素色衣裳的人,有的提着祭品,有的捧着挽联,还有的僧人道士,正互相颔首致意。他雇了辆黄包车,车夫一听说要去袁克文的住处,就叹了口气:“先生是去送袁公子的?这一路啊,您瞧着吧,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葬礼。”
黄包车在雪地里碾出两道车辙,王至诚掀开车帘,只见沿途的道路两旁,搭满了青灰色的祭棚。绫帐高挂,白缨在风雪中飘舞,纸钱像雪花似的纷纷扬扬落下,沾在行人的肩头。祭棚里,有穿西装的官员,有戴瓜皮帽的文人,还有穿粗布衣裳的百姓,他们手里都拿着香,对着灵位躬身行礼。
“这祭棚,都是青帮的门徒搭的。”车夫一边拉车一边说,“袁公子是青帮‘大’字辈的,门徒遍布津京,这次葬礼的钱,都是他们凑的。天津市长潘复,还有那位大书法家张伯驹,也捐了不少钱呢。”
王至诚顺着车夫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祭棚前,站着位穿长袍的老者,正对着一副挽联出神——那挽联上写着“才华横溢君薄命,一世英明是鬼雄”,落款是“圆瑛敬挽”。圆瑛法师也来了,他身旁还站着李圆通三位道长,四人正低声交谈,眉宇间满是惋惜。
黄包车继续往前走,王至诚忽然看见一群乞丐,正排着队,手里捧着粗瓷碗,对着袁克文的灵位磕头。“袁公子待我们好啊!”一个老乞丐抹着眼泪说,“去年冬天,我们快饿死了,是他派青帮的人送来了棉衣和粮食。现在他走了,我们就算讨饭,也得来送他一程。”
更让王至诚惊讶的是,远处走来一群穿着旗袍的姑娘,个个脸上带着泪痕,头上系着白绫,胸前还别着袁克文的头像徽章。她们走得很慢,正是天津霭兰室等妓馆的姑娘们。
“袁公子从不是轻薄之人。”一个穿月白色旗袍的姑娘轻声说,“他待我们,像待朋友一样,听我们说话,给我们写诗。现在他走了,我们……我们没什么能做的,只能来送送他。”
黄包车停在袁克文住处的门口,王至诚下了车,只见院子里早已挤满了人。灵堂前,白烛高烧,灵位上写着“袁公克文之位”,两旁站着两百多名守孝的人,有袁克文的妻儿,有他的青帮门徒,还有他的文友——沈从文、张伯驹等人,都穿着素服,低头默哀。
灵堂外,上千名姑娘排成两队,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束白菊,缓缓走到灵前,放下花束,然后嘤嘤啜泣。围观的路人里,有老人摇头叹息,有年轻人好奇张望,还有的人跟着抹眼泪。王至诚数了数,来送葬的人,竟有四五千之多——僧人道士、政府要员、文人雅士、梨园票友、青帮门徒,还有乞丐和妓女,这些原本不会有交集的人,此刻都因为袁克文,聚在了一起。
“亘古罕见啊!”旁边一位老者叹道,“连袁世凯的葬礼,都没这么热闹。袁公子这一生,虽放浪不羁,却活得真啊!”
王至诚站在风雪中,看着那漫天飞舞的纸钱,看着那些不同阶层、不同信仰的人,都在为袁克文送行,忽然想起1930年冬夜,袁克文在霭兰室写下的那句“珠帘不卷画屏空,眼前疑有天花坠”。那时的他,或许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却依旧活得洒脱——喜文墨,爱美人,反对帝制,仗义疏财,他从不是什么“总统公子”,只是袁克文,只是那个爱《兰亭序》的寒云先生。
圆瑛法师不知何时走到了王至诚身边,手里拿着一幅字——正是当年袁克文写给他的《兰亭序》。“贫僧把这帖带来了,烧给他。”法师轻声说,“他一生爱《兰亭》,也该带着《兰亭》走。”
王至诚点了点头,看着法师将字帖投入火中。火苗蹿起,映着漫天飞雪,也映着灵堂前那两百多名守孝人的身影。他忽然明白,袁克文虽然走了,但他的故事,会像《落水兰亭帖》一样,留在这乱世里,留在人们的心里。
黄包车夫在一旁催促:“先生,天快黑了,还走吗?”王至诚回头看了一眼那绵延数里的祭棚,看了一眼那些仍在啜泣的姑娘,看了一眼圆瑛法师合十的双手,轻轻说:“走,只是这天津的雪,怕是要下一夜了。”
风雪中,黄包车的车辙渐渐远去,而袁克文的葬礼,还在继续。这一场旷世的送别,不仅是为了一位风流公子,更是为了一个在乱世里,依旧坚守本心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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