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可惊的。”我说,“他谈的都是实话。在我看来再也没有比这更合情合理的了。他考虑的很周到、很全面,这才说明他是认真的,只有逢场作戏的人才热衷爱情至上、用空洞的海誓山盟欺骗对方——没比这更不正派的了。”
“他对我提到宝石的事。”中年人看着我,“他多次在话中提到宝石,用宝石比喻女人,象征能力,使我感到宝石并不仅仅是他信子拈来的象征物,而是彼时他脑中心里萦回不去的具体物体,我们总是拿我们最倾倒的梦寐以求的东西来比喻其它。我们的谈话越深入我这种感觉也就越得到了证实。他不肯具体说他将如何‘设法’,我看得出他想说他要干的事令他很兴奋但又克制着自己不说,倒不是怕泄露秘密而是像所有想焰耀自己的人一样故意用含混的说法使自己的秘密变得比原本更重要,在别人眼里更秘不可测。他向我透露他有一条可靠的发财之路、‘象宝石一样可靠’。他有一群朋友正在南方等他,‘都是些和我一样的人’。他暗示我他那群朋友都是些正干着非法勾当的人。我对他说这很危险,他笑了,就像你现在笑的一样。所以我说你们有相似的地方,既纯真又残忍——这就是我当时从他现在从你眼中看到的。”
“这就对了。”
“是的,他当时对我说的也是这句话:”这就对了‘。“
“你没注意他穿的是什么式样的衬衫?”
“什么?”中年人不解地看着我。
“他穿的是件带条格的衬衫。”我笑说,“我还可以告诉你,他姓什么叫什么。”
中年人笑了,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唇上:“我们有言在先,不提具体人这只是一场闲谈。”
“对对,这完全是与我们毫不相干有关别人的一种趣事轶闻。”我拍拍头。“你接着说吧。”
“后来我就走开了,走到女主人公身边对她说:”祝贺你找到意中人。‘她没听懂,问我什么?我又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她笑了,对我说:“挺值是吗?’接着她严肃起来,看了看远远坐着的那个男孩子,凝视着我点点头,没说什么。再后来,那次聚会之后,我便听说他们在四处借钱,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被纠缠过,我也未能幸免。女主人公找我借钱时说很快便还,甚至说好了还钱的日子,一个月以后。那是个春天,他们走了,从此再没露面,一去不返,迄今为止十年了。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有没有如愿以偿。我打听过,可毫无结果,他们就像一股烟消逝在空气中。有人倒是在南方见过他们,和一群小伙子在一起,后来据说是出了事,有人被捕,有人死了,再后来就一点消息没有了。这些年我想着他们,这两个人特别是那个男孩子总在我眼前出现。本来他们完全不必去干那些事的,他们没穷到低于一般中国人的生活水平之下的地步,与其说这么做能有所得不如说更可能有所失。他们不是小孩子,应该懂得这些——我非常想知道他们的结局。”
“你干吗不说你当时还对那个女人说了一些别的话?”李江云说,“你对她说,你不相信这种组合能带来什么好结果,那种想法更是在犯傻,一厢情愿。”
“是的,我这么说了。”中年人微笑,“我还对她说,那个男孩并不特别适合她。他很危险,不是对别人危险而是对自己危险,经过这么些年,我们应该谨慎一些。”
“女主人公是怎么回答的你?”我问。
“她说,”李江云说,“我们一生中一直恐惧的是什么?不就是怕白活!”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餐馆音箱传来由于音量极低犹如喃喃私语的歌声。
“这词儿太棒了。”我们身后一个老爷们儿对正和他一起吃饭的女友说,“这词儿我听着真感到汗毛顿竖。‘还有我的自由’,太悲壮了,话说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可说的?换我,充其量也就能把我的民主权利和经济收入给你。”
“不要勉强,这些也不必给我。”姑娘说,“谁稀罕你给谁。”
“这手太厉害了。”男人兀自说,“看来这哥们儿也是被逼急了。”
我们相视而笑,一语不发,依次低下头。一夜大风。
清晨,我走在街上,气温很低,伴随大风降临的寒流使一切化开或将要化开的东西重新冻上。行人掩面疾行,树木的枯枝在寒风中瑟抖。
一伙背着冰鞋戴着毛线帽的年轻人坐在我身后,一人端着一杯热奶喝着大声说笑。他们在称赞一个人的滑冰技艺“就像专业退下夹的主儿,有她就没咱们什么事了。”“我从没见过一个女的能站着竖起来劈叉我真担心她的刀从后面甩过来剁着她的脸。”“我们真该和她认识一下学两手。她穿花样刀跑起来都比我们穿跑刀快,也不知她是怎么滑的。”
从这个热饮店的窗户玻璃可以看到街对面的铁栅栏内的冰场。天空苍白,阳光惨淡,暗青色的光滑冰面上一圈圈人在滑行,有些人姿势低些手臂摆动幅度大些速度也就明显比其他人快些。整个冰场像一只只不同速率的齿轮组成的运转着的机器。有人在急剧地抱身旋转随即蹬冰滑走;有人速滑而来凌空一跳落地后箭一般地远去;一队同速滑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斜行刹住激起一股又一股白烟般的冰渣。冰场在转动,冰刀亮闪闪一片,碰撞在一起的男女在笑在叫。因为隔着一条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象是看一场大型的哑剧。
谭丽脸蛋红扑扑地从窗外走过,看见我,敲玻璃嘴贴着玻璃喊什么。“我冲她笑,她回身走上台阶掀开棉门帘进来。
我起身给她让座,没留神碰洒了身后一个小伙子端的牛奶洒在他军大衣上。
“对不起对不起,没看见。”我说。
“长眼干吗的?”小伙子不逊地盯着我。
“我给你擦。”我在周身找纸或手绢。
“擦就完了?擦就能擦掉了?”小伙子把空杯往桌上一礅,对其他小伙子说,“喝杯奶还不让喝。”
一个魁梧的小伙子坐着斜着眼看我:“你过来。”
“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我站着不动。
“叫你过来呢,你害什么怕?”小伙子问我,“你哪儿的?”
“就这旁边地安门的。”
“嘿,他是地安门的。”小伙子们相视而笑,魁梧的小伙子说,“我怎么没见过你?”
“哟,谭丽。”我被我洒了身牛奶的小伙子扭头看见谭丽,和她打招呼,瞧瞧我,“你们认识?”
“干吗呀,你们欺负人家干吗呀?”谭丽皱着眉头走到我身边,“这是我哥们儿。”
“不知道。”被我洒了身牛奶的小伙子解释,“算了算了,咱们走吧!”他对其他小伙子说,“哥们儿就算了。”
一帮人站起来往外走,魁梧小伙子拍拍我肩膀笑着说:
“别介意,跟你闷着玩呢。”
小伙子们走后,我们重新坐下。谭丽瞅着我说:“瞧你,还紧张呢!”她笑,“这可和我第一次见你印象大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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