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顺的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站在演武场中央,手中的丈八蛇矛还滴着血——方才演练时,他挑落了第三十七杆校枪。身后的亲兵阿铁抹了把汗,压低声音:"将军,您这枪法比上月又利了三分。"
高顺没接话。他望着校场角落那座小土坟,坟前插着根褪色的红绸,是三天前战死的哨兵阿福。阿福死时才十六岁,怀里还揣着半块没送出去的糖,说是要给他娘治咳嗽。
"将军。"阿铁凑过来,"军师说今晚子时要做法事,超度新亡的弟兄。"
高顺的指尖微微发颤。他摸了摸胸前的玉坠——那是块温玉,雕着半朵槐花,是他在战场上捡到的。三天前打扫战场时,这玉坠正挂在阿福的脖子上,沾着血,却没沾半分怨气。
"不必了。"他说,"我去看看。"
小土坟被夜露打湿了。高顺蹲下来,指尖拂过碑上的刻痕——"阿福之墓,同乡王二立"。碑前有半块糖,已经被雨水泡软了,黏在泥土里。
"阿福。"他轻声说,像在唤熟睡的孩子,"你娘的咳嗽,我托人去镇里抓了药。药方在阿二那儿,他明日会送去。"
风突然大了。坟头的荒草簌簌作响,高顺的后颈泛起凉意。他知道这不是风——有团半透明的影子正从坟里钻出来,是个穿破棉袄的小娃,眼眶里还凝着未干的泪。
"将军。"小娃的声音像片薄冰,"我娘说...我没本事保护她。"
高顺的心脏揪紧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阿福,那孩子缩在营帐角落,抱着个破布娃娃,说:"等我长大,要当能扛旗的兵,给我娘买十亩地。"
"你做得很好。"高顺伸手,却穿过了小娃的身体,"你替她挡了那支箭,她能多活二十年。"
小娃的影子晃了晃:"可我还是死了...我娘会怪我的。"
高顺摸出怀里的糖。这是他从阿福尸体旁捡的,原封没动。他把糖放在坟前:"你娘不会怪你的。她昨夜托梦给我,说你小时候发烧,她背你去医馆,走了二十里山路。你趴在她背上说娘,等我长大,换我背你。"
小娃的影子突然清晰了些。他蹲下来,用指尖碰了碰那块糖,眼泪滴在糖上,把泡软的糖壳砸出个小坑:"真的?"
"真的。"高顺说,"她还让我告诉你,你藏在房梁上的布老虎,她收在箱底了。"
小娃的影子慢慢变淡了。最后消失前,他说:"将军,谢谢。"
高顺站起身时,东边的天已经泛白。他摸了摸胸前的玉坠,突然发现玉坠上的槐花多了一瓣——不知何时,阿九的魂玉碎片竟跟着他到了这个世界。
"将军!"阿铁从演武场跑来,"军师说北戎的探马到了三十里外,要咱们即刻拔营!"
高顺拍了拍身上的铠甲。这具身体是三天前在乱葬岗醒过来的,原主是北疆守将高顺,战死在对抗北戎的前线。他记得原主的记忆:最后一战,他带着八百骑兵断后,被乱箭射成了刺猬,却硬撑着没让北戎冲破防线。
"备马。"他说,"我去看看营前的鹿角。"
校场上的士兵们正在收旗。高顺路过时,看见伙夫老张头正往士兵们的饭盒里多塞了块咸菜。老张头的儿子去年战死,他总说:"这些娃,比我那兔崽子还小两岁。"
"将军!"老张头抹了把脸,"您昨晚又去阿福坟前了?那娃要是知道您记挂着,该多高兴。"
高顺笑了笑:"他该高兴。"
北戎的号角在三十里外响起时,高顺正站在营门前。他的蛇矛挑着面"高"字旗,旗面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后的八百骑兵列成方阵,铠甲相撞的声音像闷雷。
"将军!"副将陈奎策马来到身边,"北戎这次带了三万骑兵,咱们...怕是要拼个鱼死网破。"
高顺没说话。他望着远处的尘烟,突然想起原主记忆里的最后一幕:他倒在血泊里,看见个穿月白裙的姑娘站在云端,手里捧着个往生铃。姑娘说:"合成师的命,是拿别人的魂魄续的。可你现在才明白...原来最该被合成的,是你自己。"
"陈奎。"他突然开口,"你家里还有几亩地?"
陈奎愣了:"回将军,两亩薄田,种着些粟米。"
"等打完这仗,"高顺说,"我给你家娃请个先生,教他读书识字。"
陈奎的眼眶红了:"将军...您从前可从不说这些。"
高顺摸了摸胸前的玉坠。玉坠上的槐花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像阿九从前笑起来的模样。他突然明白,所谓"高顺",不过是另一段人生的名字;而他要做的事,从来都没变过——护着该护的人,送该走的魂。
北戎的骑兵冲过来时,高顺的蛇矛划破晨雾。他看见最前面的将领骑着黑鬃马,盔甲上镶着狼头图腾——那是北戎可汗的义子,曾屠过三个边村。
"杀!"高顺大喝一声,蛇矛刺入对方咽喉的瞬间,他分明看见那将领的魂魄飘了出来。魂魄里缠着缕黑气,是未散的杀孽。
"去。"高顺轻声说,"找阿福,让他带你去喝碗热粥。"
将领的魂魄愣了愣,化作一缕青烟,往营后的小土坟飘去。
这一仗打了整整三日。当北戎的残兵退到五十里外时,高顺的铠甲上已经结满了血痂。他坐在营门前,用断剑在青石板上画着小娃的模样——那是阿福,是老张头的儿子,是所有没能回家的士兵。
"将军。"阿铁端着药碗过来,"军医说您中了箭伤,得敷药。"
高顺接过药碗。药汁是苦的,却带着股清甜的桂花香——是军医往里加了阿九留下的桂花糖。
"阿铁。"他突然说,"等打完这仗,你跟我回趟青溪村吧。村头王婶的槐花糕,比咱们的军粮甜。"
阿铁的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高顺笑了,"我请你吃。"
夜风吹过,吹得营后的小土坟上红绸猎猎作响。高顺摸出怀里的玉坠,玉坠上的槐花又多了一瓣。他知道,那是阿九在说:"你看,春天快来了。"
而在千里外的青溪村,老槐树下的竹摊还支着。陈墨——或者说,另一个时空的高顺——正蹲在摊前给小娃编草环,竹篮里的桂花糖散着甜香。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混着铁锈味的血,混着麦香的粥,混着所有未说出口的"一路平安"。
原来所谓"高顺",不过是换个名字,继续当那个送魂归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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