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奉疆对她操心起来简直比做父亲的还要细致周到,怕她处理不好宫里宫外的繁琐事宜,于是就把内司省里的宦官、女官们全都筛选挑拣又调教好了,这才叫这些人来她跟前回话、侍奉。
——也许做父亲的也鲜少能溺爱女儿到如此地步。若是女儿嫁了人在婆家管不好家务事,做父亲的只会张张嘴皮子怪嫡母没教养好女儿,没把女儿教得聪明些,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底下的宫人奴才对这个皇后是万般小心谨慎,也不敢有一星半点的阳奉阴违,凡皇后交代的事,绝不敢办砸了半分。
所以,她不用付出多少精力和心血,宫中一切井然有序,叫旁人都称颂这个年轻的皇后有手段,有能力。
也因此,她没有在下人们手里吃过什么亏,没有受过旁人的欺瞒算计,养出了至今单纯天真的心性,看谁都像是好人,谁说什么她都愿意相信别人没有故意骗她。
媜珠挑眉又问他:“陛下曾做过这样窥知前世因果的梦,如今再看臣妾如此情态,如此不肯驯服,想来一定十分失望不满吧?”
周奉疆摇头否认了:“失望倒谈不上,其实你桀骜不驯时也有一份别样的可爱。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况且……”
他叹息,“况且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我今世对你并没有那么好,许多时候都是我自以为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号操控你的生活,我没有真正如夫妻那般尊重你,也有过数次对你动粗的时候。我对你都没那么好,如何能厚颜要求你对我百般柔情体贴、贤惠温婉?”
媜珠轻笑:“陛下觉得自己对妾不好吗?陛下不是一直告诉妾说,您给了妾名分、荣华、专房之宠,让妾的母亲和外祖家俱同享这份尊荣,您在乱世中庇佑了妾,是妾不懂事、不知足,妾应当对您感恩戴德,事事顺从听话。”
“这些是我给了你的。可你还是不快乐,只要你不快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的。”
周奉疆忽然想起了那夜在未央湖上郑夫人和他说过的话。
他的神情有几分颓废低落起来,
“是我在爱你,重要的是你的心情,是你这一生在我身边能不能高兴快活。有的男人家中布被瓦器、粗衣粝食,可他的妻子跟着他耕种劳苦,依然快活自在,高高兴兴。而我即便能给你所谓的膏梁锦绣、甘食丽服,让你住在玉楼金阙中,可你并不快乐,你和张道恭说,在我身边没有半分欢愉,那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纵使身为帝王,我还不如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之流。”
二十多年来,他在她面前的姿态都是高高的,就像他永远不会弯折的脊背一样高傲。因为他需要这份高姿态来维持兄长的威严,要照顾她,更要管教她,让她对自己这个兄长始终存有几分信服。
所以他从未对她低过头、认过错,从未有过这样彻底放下身段来哄她的时候。
——之前几次他在床榻上对她动过粗,回过头来又意思意思地哄她别再伤心生气了,并且保证下次绝不再犯。那种“低头”都是假的,假的一文不值,实则没有什么意义。
这一次媜珠却能感受到他和她道歉时的真心。
也许大部分女人还是愿意吃这一套的,愿意看着男人在自己面前放下身段低头道歉,这样小心翼翼地哄着自己。
前提是,这还是个在外头颇有功业的男人,他在外头无所不能,高高在上,只有你能让他低头。
媜珠眼眶有些湿润,低下头去绞着自己的衣袖上绣着的蝶戏牡丹花纹:
“那都是气话。当时我和二姐姐他们说的,都是些气话。你别往心里去……我有该感谢你的地方,至少在你身边我不用和母亲骨肉分离、我也没有尝过战乱颠沛流离之苦。”
周奉疆笑了笑:“我对你有许多不好的错处,以后……我会好好待你,我希望你的一生是欢愉快乐的,我也期盼能多见到你的笑颜。”
媜珠熬了一整夜没有合眼,终于疲倦地拥着锦被躺下,被周奉疆哄着沉睡了过去。
眼见她睡颜宁静,他在她榻边站了片刻,这才转身离开。
在离开椒房殿时,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母亲啊母亲,她终究还是为他留下了些什么,她终于还是在他人生情场上最困顿的时候帮了他一回。
今天他哄媜珠的这些话,多半来源于那夜未央湖上郑夫人对他的所言所劝。
——其实他心里未必认可这样的道理,但只要说出来能哄媜珠开心,那都是值得的。
媜珠这一觉从天明时分睡到午后日头刚刚西斜,起身时是一身的慵懒和惬意,显然这一觉睡得尚好。
佩芝服侍她更衣洗漱,又传膳来让她吃了点东西,喝了坐胎药。
媜珠服完药,静坐片刻,即前往承圣殿看望母亲。再者昨夜之事想必母亲也已听说了,她总要去跟母亲解释解释,叫母亲心安。
可赵太后如何心安呢?
昨夜椒房殿内灯火通明了一整夜,震天动地一般闹了那么大一场,即便消息在宫外压了下来,不叫旁人议论,可赵太后总归是要知道的。
等见到媜珠不紧不慢地过来时,赵太后已气得恨不得怒发冲冠,叫嚣着在殿内骂长沙公主骂了大半日了。
“难怪你二姐姐那死丫头都瞧不起这张玉令!果真是她有这样阴险的毒心!自古以来女人在宫里争风吃醋争抢圣宠的多了,有几人用过这样歹毒的手段残害他人的?我告诉你,要不是皇帝护着你,信着你,现在你外祖赵国公府全家上下都被下了大狱等死了!”
赵太后阵阵胆寒惊诧,只觉得赵家仿佛离被抄家灭族也只隔了一步之遥,堪堪是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全家的命回来。
媜珠风轻云淡地劝她安心,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叫她不必如此悬心紧张。
赵太后冷笑不断:“我就知道,这皇太后的位子也不是好坐的……还有你,媜珠啊,你也该长点心了,都要做母亲的人,难不成你还一辈子不长进不懂事,见谁都是好人?我当年要如你一般痴傻,早八辈子就被人剥皮抽筋吃了个血肉干净了!”
媜珠低头应是:“我以后会多长点心的。”
太后哼笑:“长点心?你现在都还没长心!皇帝要极刑处死张玉令,你为什么还说她杀不得?为什么还要留她一条命?要我看,不仅张氏这贱婢该杀,就连她背后的高家也要抄家灭族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媜珠无奈又跟她解释:“张氏之罪实在罪该万死,可她到底是归国的前朝公主,龟昌先王的遗孀,陛下愿意迎她归国,那是陛下的气量与心胸。若她刚归国就死了,不论是无缘无故地病死了还是因罪被处死,千百年后在史书里都是一桩悬案,不说是陛下被人议论,连妾也不能幸免逃脱。”
然而一切事情的真相,又总不好清清楚楚地公之于众,白纸黑字地写在史书上说:“天地明鉴,前朝的公主张玉令爱慕我们陛下,她回国就是奔着抢男人来的,因此她设计巫蛊之术栽赃陷害当朝皇后,只为和皇后抢男人。”
这都成了什么了?
所以再恶心,媜珠自己却以为,有些事情也不得不从此按下不提,暂且留张氏若无其事地多活些时日,等到日后再做处置。
赵太后恶毒地笑了笑:
“你想不出处置张氏的法子,总算还是皇帝的手腕狠些,命人处死了张氏那贱奴,将她的尸身丢回了扶风高家。”
扶风郡高家乃数百年的名门望族,根基深厚,至今已立胤、楚、魏三朝而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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