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松临和外婆住在林圆寺胡同12号,推开桧木大门,四合院开阔,生长繁茂的绿萝爬满墙壁,金灿灿的桂花开得正好,拐角处栽了一水儿马蹄莲,花苞子颤巍巍地迎风抖着,枯萎茎秆上缠绕几株残花,幽幽地散发着一丝冷香。
“哎呀,昨儿忘记搬回屋,花都涝了。”老太太急得跺脚,忙抬起花盆底,将雨水漏出来,一边小心地抬起花径察看。
“您大病初愈,别碰冷水,”季松临眼疾手快,接过外婆手里的花盆,任劳任怨地说:“这些花交给我。”
“别抢别抢,你们年轻人,哪懂照顾花,”老婆婆嫌弃似的,拍掉他的手,嘟囔着:“去,别给我添麻烦。”
一簇挺秀雅致的植物里,老太太扭着稍显臃肿的身躯,布满斑点的手指拂过花叶,掸去风尘,动作轻柔而小心。
她那惜花神色与徐子华逐渐重叠,徐尘屿想起父亲也爱花,客厅瓷瓶中有玫瑰,有丁香,偶尔也有晚香玉,不过,他最爱的还数虞美人。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说的就是这种人。
季松临走在他身旁,偏过头,小声说:“老太太种的花,她可宝贝了,我有一次不小心碰坏两株,挨了一顿揍呢。”
徐尘屿听得有趣,笑得眯起眼睛:“这么凶啊?”
“可不是,”这一句说得比上一句更小声,季松临压低了嗓子,不敢教爱花如命的老太太听去。
“尘屿,进屋坐,吃了早点再走啊,”沈夕澜处理好后,笑得灿烂,轻轻推开正厅的大门,招呼着他进去坐。
沈夕澜原本打算亲自下厨,冰箱里放着鲜肉和饺皮,还没打开冰箱门,就被季松临制止了,连拉带拽的被外孙“轰出”厨房,他自己系上围裙,鼓捣早点去也。
难得厨房有帮手,沈夕澜乐得清闲,她和徐尘屿聊得起劲,缠着他又讲了个警察故事,茶壶里煮着大红袍,幽远的茶香溢满屋子。
客厅不算太宽敞,好在干净整洁,家具清一水的乌木桌椅,其上铺着水莲湘绣靠枕,老派风气。
墙壁上挂着一张旧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着一袭如蝉纱薄的月白旗袍,脖颈坠着一条翡翠项链,身材高挑,鹅蛋脸配一双浓丽眉眼,巧笑盼兮间,蕴涵着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
老太太抬指,抹去照片框底的灰尘,她把面一扬:“我囡囡,好看吧?当年追她的人排到了胡同口呢,”讲到这里,她语气打趣地说:“有个痴小伙,尽来门前说傻话,什么要爬上天去,把那月亮掐下来,给我囡囡当发簪。”
徐尘屿再一次凝视着那张照片,风华正茂的女人如一株无暇玉梨花,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是那种让男人疯魔的女人。
“不过她也傻,非得跟一个不合适的人在一起,”老太太尾音轻轻颤了颤,没再往下讲了,很显然,那属于伤心往事。
沈夕澜眼中情绪往下沉,她走到收音机旁,将一盘磁带卡进去,按下按钮,清丽唱腔穿堂过,堆满耳廓,比起上一次咿呀不清的《南柯记》,这次徐尘屿听清了。
“①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老太太搭着椅把手,随着婉转曲调,手指轻点,像是合奏,也跟着哼唱两句,屋子里早已没有女主人,却处处是她的痕迹。
人们对于伤心事,有一种不说破的识趣,徐尘屿抬起茶壶,斟满一杯,推至沈夕澜身前:“阿姨唱曲儿真好听。”
“那当然了,她是昆曲演员,全剧院唱得最好的就是我囡囡,”老太太每次提到“囡囡”两个字,眼底亮起光,言语间全是骄傲。
季松临曾对徐尘屿提起往事,她母亲死于一场重大车祸,与爱人死生不复相见,突生一点嘘吁,哪怕是这般的女人,也落得凄清下场。
“可惜她走得早,”老太太嘚瑟的神色褪去,脸庞染上落寞:“留下临临一个人。”
厨房烟雾缭绕,徐尘屿偏头,隔着那点迷离,看向季松临独自忙碌的背影,他心底没由来涌进一股冲动,他真想在这座旧居里,越过长达二十年的岁月,越过人海潮浪,看看儿时的季松临,听一听他的笑和哭。
徐尘屿看着沈夕澜,认真地问:“婆婆,松临这些年过得快乐吗?”
有那么一瞬间发愣,大约是她没想到,会一个人问她这样的问题,等沈夕澜回过神来,才说:“快不快乐什么的,老太太也不清楚,他总是报喜不报忧。不过我也希望他能快乐。”
茶水烧涨了,茶壶口冒出腾腾水汽,白雾散落在空中变换了无数个形状,徐尘屿双手握成拳又松开,他犹豫良久,终是开口。
“我知道这样很冒昧,可是请您原谅我,关于松临的父亲,您知道的,对吗?”
沈夕澜打量着徐尘屿,那目光有疑惑,有震惊,唯独没有防备,说不上为什么,老太太第一眼见到这小伙,就和他投缘,人与人之间,无法解释的事,通通归为份吧。
“这个秘密啊,我藏了很多年了,”沈夕澜目光转向窗外,看着那丛丹桂。
渤海边缘有一座小岛,东临碣石南临悬崖,望眼望去,茫然的海岸线根本看不到尽头,海岛上没有棕榈树,没有七里香,没有旖旎风光,除了星辰和月亮,什么都没有。
无穷无尽的野风和茂密丛林是小岛的皮囊,寂寥才是真正它的模样,季松临的父亲,是这座小岛的守岛员。
一次学术交流的机会,他来到Z市,邂逅了季松临的母亲。
季风扬和周宛清的初遇,一如话本里的才子佳人。
周宛清在大剧院名声响当当,戏迷们称她为“玉面黄莺”,她站在台上,身段优美,步生莲花,水袖轻甩就生出万千迤逦,开嗓一曲,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戏曲刚散,周宛清坐在镜前卸妆脱冠,同行姊妹便讲,剧院外站着个男人,一连守了七日,就为了见她一面。
捧她场的戏迷里不乏达官贵人,周宛清一贯不喜,只当那男人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故意拖到夜间十点才离开剧院。
踏出大门,那男人还等在原地,时近晚秋,夜风呼啸,来人穿着件单薄的缎面衬衫,冻得嘴唇发白,他长得十分俊秀,高挺的身材却透露着青涩,年轻的脸上生了一双小鹿眼,如淡墨横扫,又如意外闯进这世间的毛绒小动物。
男人回首,见到一袭月白织锦旗袍的周宛清,泼墨长发随晚风飘荡扬起,他就那么傻乎乎的笑起来。
周宛清对季风扬第一印象,文绉绉的书呆子。
书呆子把“你好,周小姐”五个字说得颠倒混乱,笨嘴拙舌得像个傻瓜,最后,他顶着一张大红脸,手忙脚乱地把一封亲笔信塞到周宛清手里。
一溜烟跑了,像一阵九月的风。
笔迹利落,写的是小楷,规规整整地在纸上写下:“周小姐,我叫季风扬,未见你之前,从未这般感受昆曲之美好,那日剧院听戏,您一曲唱罢,教我再难忘怀,我明白这样唐突的求见,令您为难,但请您理解一个莽撞男子的笨拙,但愿您不要嫌弃。等待您的回信,祝您愉快。”
周宛清的目光在“笨拙”二字上来回转悠,眼里淡漠的神光专为柔和,她看着看着,忽而轻声笑了笑,流苏耳坠在笑声错落间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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