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不停的下,直至中午,他也没能走的成。卖肉的屠夫却已经收摊子了,陈翛看着他将一应物件都搬到板车上,忙的满头大汗。人走远了,他慢慢踱步走到他的猪肉摊铺上,捡起了没来得及收走的一把短刀。上面还有没擦干净的猪血,似乎有什么东西撺掇着他,刀尖抵着左手的皮脂,渗出了血。再使些力气,这双恶心的手就能削掉了一只斜地里伸出来的竹条抽了一下他的手背,陷入魔怔里的少年猛地惊醒,短刀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陈翛怔怔的抬眼,雨水顺着他的鼻梁滑下来。一个身形佝偻的阿婆又往他手上打了两下,哭了:“你这么多年不回来,我还当你死了?”想来是认错了人,陈翛向来没什么同情心,他漠然的转身要走。可是那个阿婆却颤着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官和,我的心肝,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了,咱们不打仗了好不好,咱们回家煮面吃。”陈翛抽开胳膊,可是那老人却纠缠不清的非要按着他不给走,最后,他只得坐在了她的面摊上。老人抹着眼泪煮面,因为年纪大所以放佐料的时候拿捏不好准头,一片烟火热气里,陈翛看到了老人在笑。有什么值得笑的呢?她真正的亲人早就死了,上了战场有几个能活着回来?为什么她还要在这儿等一个根本不会来的人也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在等一个根本就不可能来的人来寻自己。一碗面端在他面前,陈翛瞧着那双干净的木筷子,一时间好像忘了怎么用。阿婆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抹着额头上的汗,催促道:“好孩子,快吃啊,凉了就得坨了。”少年僵硬的挑了一口面,食之无味的吞到了肚子里。她小心翼翼:“味道怎么样?你这么久没回来,阿婆都不记得你好咸还是好甜了。”陈翛默默的咀嚼了面条,他其实也想知道这世上的食物究竟是甜还是咸,可是一生下来的残疾让他没有味觉。也就尝不了甜。他不知道自己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只觉得特别酸特别涩,从心腔里溢出来的委屈堵住了他的呼吸,有微凉的东西顺着眼角划了下来。少年自顾自的低着头吃面,阿婆怔怔的瞧着他,用帕子给他擦脸:“不哭了,官和,我们不哭了,你一哭阿婆心里比刀割还疼。”原来这就叫哭,明明现在没有人打他欺他,可是他却觉得特别难过。少年单薄的脊背因为抽噎而颤抖着,正午的日光下,薄薄细雨里,布衣少年和年迈的老人窝在陈旧脏污的面摊铺里无声的坐着。陈翛不想回郦安了,他觉得奚州的春平街特别好,每次他都能趁着旁人不设防的时候偷溜出来。他喜欢踩着那些长着青苔的石板路,一直走到最里间,拍响屋门,年迈的老人会拿出一块凉丝丝的帕子帮他擦汗,骂他是个野猴子。阿婆教他煮面,告诉他:“往后娶了媳妇,就得好好待人家,万不能饿了她的肚子,得要让她觉得暖和。”她还说:“官和以后遇上喜欢的孩子,一定要带给阿婆看。”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东西会早的超出原本的预想,譬如死亡。他这一生里,想要的东西很少能抓的住。老人去世的那一晚,他呆呆地在屋外站了好久,不敢再进去确认她的呼吸。陈翛从小院子里看到了又高又远的天,奚州连着郦安的天,原来他一直都没能逃得掉,无论跑的多远,郦安里的恶鬼都在缠着他。奚州荒野里有一片野坟场,夜里少年背着僵硬的尸体在小路上艰难的走着。有风吹成可怖的声响,时不时冒出来的磷火在荒芜的平野上跳动,他用树枝挖了一夜,刨出了一个土坑。人对于死亡本身的恐惧是下意识的,当他看见老人的脸上发了尸斑时,就不大敢动了。地下这么黑,阿婆躺进去会害怕吗?他没有银钱,没有权势,没有身份,连一副棺材都不能报答。冷风吹着他瘦削的面庞,许久未进食的少年出了幻觉,是九姨娘。她依旧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可是他想拉她的手时,摸到的却尽是冷锐的刀子,她冷冷的把自己推开,两张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在那一瞬间重合了。陈翛惊恐地发现,原来自己和九姨娘生的那样相像。土坑填平的时候,陈翛那双手已是鲜血淋漓,被虫咬的、被石块割伤的、还有一些牙痕掐痕。风起的时候是天明,奚州春平街烙饼的人都没起来,只有三两只野狗在叫。少年揣着一把短刀,翻身爬上了花月阁。红绡帐一撩,鸳鸯塌上的男人还未来得及喘气就被被割断了颈脉,一腔血溅的满床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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