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添锦站在最前面,西装外套上沾着血迹,镜片后的眼睛通红。秦逸兴手里的猪肉“啪”地掉在地上。“我娘呢?”没人回答。李阿曼突然爆发出一声哀嚎,整个人向前扑倒,指甲深深抠进青石板缝里:“娘啊——!!!”秦逸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院子,晾衣绳上还挂着娘昨晚洗的衣裳,厨房门口摆着她常坐的小板凳,窗台上那盆蔫了的野花是她从闸北挖回来的……“尸体在哪儿?”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程添锦上前一步:“在仁济医院停尸房,我已经……”秦逸兴转身就走。——惨白的月光透过铁窗照进来,秦母的尸体躺在冰冷的铁床上,盖着白布。她的脸已经被简单擦洗过,但额角的伤口依然狰狞,嘴角凝固的血迹像一道刺目的嘲讽。秦逸兴站在床边,一动不动。李阿曼瘫坐在墙角,怀里抱着睡着的秦望,眼泪已经流干了。林时和沫沫蜷缩在一起,沫沫手里还攥着秦母给她缝的布娃娃——针脚歪歪扭扭的,棉花都露出来了。“娘说……”沫沫突然开口,声音嘶哑,“说等天凉快了,要教我腌雪里蕻……”林时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幼兽般的呜咽。秦逸兴缓缓跪下,额头抵在冰冷的床沿。他的肩膀开始颤抖,却没有声音,像一头被刺穿心脏却发不出哀鸣的兽。李阿曼突然扑过来,拳头狠狠砸在丈夫背上:“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为什么不多留些钱给娘!为什么——”她的拳头渐渐失了力气,最后变成无力的抓挠,整个人滑坐在地,把脸埋进秦母已经冰冷的手掌里:“娘……望儿还没学会叫奶奶呢……”——纸钱灰烬被热风吹起,打着旋儿飘向远处。秦逸兴跪在新立的土坟前,额头上还带着守灵时磕出的血痕。林烬把一碗清水摆在碑前,轻声道:“婶子,喝口水再上路。”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顾安穿着一身罕见的素色长衫,手里拎着两瓶烧酒。他默默走到坟前,拧开瓶盖,把酒缓缓洒在黄土上。“我查到了。”他声音很低,“那三个畜生是日清公司开除的码头工,已经两天没吃饭了。”秦逸兴猛地抬头,眼里布满血丝。顾安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三个地址:“他们现在在闸北的窝棚里,今晚会有人‘不小心’留下煤油灯。”秦逸兴接过纸条,攥得指节发白。李阿曼突然冲过来,一把抢过纸条撕得粉碎:“不行!娘要是知道你去杀人,在下面怎么安心?!”她转向顾安,眼泪横流:“顾少爷,我求求你,别让他去……我们已经没娘了,望儿不能没爹啊……”顾安沉默地看着这个平日温顺的女人,此刻她像头护崽的母狼,浑身发抖却寸步不让。秦逸兴突然一把抱住妻子,这个从不流泪的山东汉子终于嚎啕大哭:“阿曼……阿曼啊……”林烬别过脸,看到沫沫正把一束野花放在坟头。花是淡紫色的,和秦母最后一次买菜回来时,别在衣襟上的那朵一模一样。热风卷着纸灰升腾,远处传来模糊的汽笛声。在这座即将燃烧的城市里,又一块小小的墓碑沉默地扎进泥土。——林烬蹲在秦母的床铺前,慢慢翻出一张泛黄的“良民证”。周秋心。三个褪了色的字,工整地印在粗糙的纸面上。他指尖轻轻抚过那个名字,仿佛能触到一个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女人。周秋心。二十几年前从山东逃难来的寡妇,拖着三个幼子挤在闸北的窝棚里,靠给人浆洗衣裳过活。后来大儿子病死了,小儿子秦逸兴长成了能扛麻包的汉子,她又把隔壁没爹没娘的林家兄弟当自家孩子照看。她腌的雪里蕻特别脆,总偷偷塞给林时和沫沫当零嘴。她纳的鞋底最厚实,林烬脚上这双已经穿了三年还没破。她总说“等仗打完了”,要回山东看看老家的枣树还在不在……可仗还没打完,人已经没了。“啪嗒——”一滴水渍晕在“周秋心”三个字上,林烬这才发现自己哭了。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秦逸兴抱着一摞叠好的衣服走进来,看到林烬手里的良民证,整个人僵在原地。“我娘……”他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她本名叫周秋菊,逃难时户籍官写错了,她嫌麻烦就没改……”林烬抬头,看见秦逸兴通红的眼眶。这个平日一拳能打趴码头恶霸的山东汉子,此刻抱着他娘的旧衣裳,像个迷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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