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烬坐在床沿,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枚染血的怀表,表链已经被他重新加固,金属扣紧贴着掌心,冰凉又沉重。他低头看着表盖内侧那三个字“程林氏”——程添锦的字迹依旧清晰,仿佛昨日才刻上去。他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他们成亲时的红盖头大红的绸缎上绣着金线鸳鸯、正红云纹的广袖婚袍、珍珠流苏的玉冠、精心裱糊的婚书上面工整的小楷写着“两姓联姻,一堂缔约”,下方还有他们二人的手印……林烬的指尖轻轻抚过绸缎,布料早已褪色,可回忆却鲜明如昨。他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皮面笔记本,翻开扉页,是程添锦亲手抄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shalliparetheetoasursday”(我能否将你比作夏日?)页边还有程添锦用钢笔写的批注:「林老师较夏日更烈。」林烬的喉咙发紧,猛地合上本子。最后,他拿起那本《牡丹亭》,书页已经泛黄,折角处是程添锦最常念的那段——“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旁边还有他当年随手写的批注:「酸。」而程添锦在下边补了一句:「林老师嘴硬。」“王八蛋……”林烬攥紧书脊,眼泪砸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收好,放回原处,仿佛这样就能假装那个人还会回来,还会在清晨推开房门,笑着问他:“昨夜睡得可好?”可房间里只有沉默。他走回书桌前,铺开信纸,提笔蘸墨,给程家父母写信——「伯父、伯母:今夜启程赴晋,投身行伍。添锦生前常言,国若破,家何存?故烬虽不才,亦愿效绵薄之力,承其遗志。此去凶险,生死难料。若有不测,望二老勿悲——黄泉路上,我必寻他,亲口告知家中一切安好。」「公馆钥匙交予顾安,藏书字画皆已登记造册。添锦手稿、日记,已整理装箱,存于汇丰银行保险柜,凭您印章可取。」「唯有一事相求——若他日山河光复,望将我与添锦合葬。无需碑文,只刻四字:『程林同归』。」「不孝子林烬叩首」他写完最后一个字,笔尖在纸上顿住,墨迹晕开成一个小小的黑点。窗外,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林烬将信封好,轻轻放在程添锦的书桌上,用那方青玉镇纸压住。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回忆的公馆,红烛燃尽的烛台,并蒂莲的茶盏,屏风上的雕花,还有床上那人常盖的绒毯……——仿佛要把每一寸都刻进脑海里。然后,他戴上怀表,转身推开门。晨光微熹中,顾安的车已停在公馆外,引擎声低沉如呜咽。林烬没有回头。他知道,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就像有些誓言,生生死死,永无绝期。——晨雾笼罩着黄浦江,远处的汽笛声低沉悠长,像是某种无言的告别。顾安的车在码头停下,引擎熄火后,车内陷入短暂的寂静。林烬望着窗外忙碌的码头工人,半晌才开口:“可以的话,帮我照顾好林时他们。”顾安没说话,只是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车内弥漫,模糊了他的表情。但林烬知道——这是他的默认。两人下车时,码头的冷风扑面而来。林烬紧了紧衣领,怀表贴着心口,冰凉又沉重。可当他抬头,却看见张冠清和杜老站在不远处张冠清背着医药箱,脚边还放着一个行军包,见他来了,直接走过来往他胸口捶了一拳:“看什么看?老子跟你一起去。”林烬一愣:“你……”“你什么你?”张冠清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就你这德行,没人骂着点,指不定哪天就犯浑。”林烬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个极轻的笑。杜老拄着拐杖站在一旁,苍老的面容在晨雾中显得格外瘦削。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本《楚辞》,塞进林烬手中。“翻到《国殇》那页。”杜老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在书脊某处轻轻一叩。林烬翻开,见“带长剑兮挟秦弓”的字旁,有个极淡的朱砂点——正是120师某卫生队的接头暗号林烬的指尖微微发抖。杜老拍了拍他的肩,声音沙哑:“书店我会守着,等你们回来。”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胸腔“回来”多么奢侈的词。林烬上前一步,用力抱住了这位老人。杜老的骨架单薄,却撑起了无数个风雨飘摇的夜。他闻到了老人身上熟悉的墨香和陈茶的气息,喉咙发紧:“……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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