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便等着先生了。”但李世民终究没有等到。在写什么?“在写什么?”“墓志铭。”“燕丹死了,燕王杀了他。”“哦。”“燕使刺秦,确实与张良无关。”“那很好。”“别哭了,不然这一卷,也等于白写。”嬴政一边想着这么大人了还这么爱哭什么毛病,一边无可奈何地坐在李世民旁边。那一卷祭文上斑斑点点,水迹晕开了墨字,洇出毛边般的质感,像草叶的纹路,不再那么清晰。“我重写吧。”李世民信手揉了这张纸,头也不抬地丢进废纸筐里。“年高德勋,无疾而终,在众弟子陪伴和簇拥下,于睡梦中含笑离世,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嬴政淡淡道,“不是吗?”“我知道。阿父不必太在意,我其实并没有多难过,只是天生泪水多。”嬴政同意这个说法。太子从幼小到半大,哭了那么多次,再没有谁比嬴政见过的眼泪多了。“比起你所说的故事,荀子还比故事里多活了八年。晚年无痛无灾,无难无祸,临了你们都在身边,还能品尝美味佳肴,和乐安详,没有多受一点罪。如果可以选择,任谁都希望自己能这么幸终。”“嗯。”李世民擦擦脸,稳住呼吸,悬腕挥毫,落下一个个堂皇正大的文字。他早已不是那个因为猫猫去世就哭到停不下来,怎么哄都哄不好,夜里还要抱着枕头,去找嬴政贴贴的孩子了。他已经可以消化身边人离世的哀恸,并努力维持表面的冷静。“维秦王十八年,岁次辛未,季秋之月。学生世民,谨以清酒庶羞之仪,敢昭告于先师荀子之灵……”这字体写得非常肃然整齐,恭恭敬敬得像敛着衣袖的儒生,几乎认不出是太子一贯洒脱飘逸的风格。嬴政就这样凝望着他端端正正写字的姿态,鬼使神差道:“将来,总会有那么一天,你也会这样哭着写我的墓志铭……”李世民的笔一歪,划出乱糟糟的笔画来,蓦然转头,不可置信地看过来。“阿父在说什么?”“说生死。”大抵是章台宫那刺客的刀逼迫到了眼前,嬴政竟早早开始考虑起这件事来。“你不过而立之年……可是哪里不适?马上传太医来看看!”“突发感慨罢了,如今天下都未定,想这些也委实太远了。”嬴政见他惊慌失措,立刻改口,收回刚刚的话。“真的没有生病么?”李世民不放心。“没有,我康健得很。”“既如此,又何必吓我呢?”李世民嘟嘟囔囔地抱怨,又扔了一个纸团。“是你吓我在先。”嬴政冷静反驳。理亏的太子埋首写字,努力一气呵成地写完。而后仔细看了一遍,才道:“阿父不求长生了吗?”“你不是都说过了?一帮骗子。”嬴政提起来仿佛还有怨气。很多君主晚年嗑丹药,其实没几个真的相信自己能飞升成仙、长生不老,要真有这本事,那些方士自己怎么没长生?不过是求个心理安慰罢了。就像拜财神的人那么多,真的有人以为自己能一夜暴富,从此财富自由吗?但依然要拜,依然要求,这样似乎就尽了人事,而后听天命罢了。万一天上掉馅饼了呢?因为人寿太短,而他们想做的事却太多,无论如何也不放心,不甘心,便去向传说中的神仙求一个长长久久。嬴政其实是想多活几十年,继续稳固他的宏图伟业;李世民上辈子晚年被病痛折磨得受不了了,死马当成活马医而已。嬴政要更惨些,这个时代巫祝与方士盛行,迷信之风大行其道,嗑丹药就跟潮流一样,闭眼吃就是了,只要吃不死,就是好丹药。要是吃死了,也可以吹是羽化登仙。偏偏嬴政老被方士骗,骗了又骗,比楚怀王被骗得还多,简直刊登“史上被骗的帝王榜榜首”。骗了就算了,方士们不仅卷钱跑路,还要大声蛐蛐嬴政,四处非议,引发舆论风波,堪比咋咋呼呼的营销号。那场被后世口诛笔伐的“焚书坑儒”中的“坑儒”,多半都是方士。李世民是不赞成焚书的,堵不如疏,这种手段虽然强硬,但只会引起所有读书人的愤恨与仇视。“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之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那唱个《无衣》都得拉到市场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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