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记宋禹是怎么不再与他来往的。那几年离他而去的朋友太多了,宋禹只是其中的一个,和所有人一样,悄无声息地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最后一次好像是他给宋禹打了个电话,宋禹没有接,现在他看着手机上宋禹的未接来电,心想总算扯平了。
“我们未来的大师。”他记得宋禹喜欢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那时候他买了他那么多的画,对他的成功比谁都有信心。所以后来应该是对他很失望吧。但那失望来得也太快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当然事实证明,再等一等也是没有用的)——在随后的一年里,宋禹就把从前买的他的画全都卖掉了。商人当然永远只看重利益,这些他理解,他不怪宋禹,可是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宋禹竟然连那张给他儿子画的肖像也卖了。至今他仍记得那张画的每一处细节。
小男孩趴在桌子上,盯着一只旋转的陀螺(黄色)。从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男孩的右脸颊上。那团毛茸茸的光极为动人,笔触细腻得令人难以置信,展现了稚幼生命所特有的圣洁与脆弱。那张画他画了近两个月。“我再也不可能画出一张更好的肖像来了。”交画的时候他对宋禹说。“太棒了,这完全是怀斯的光影!我要把它挂在客厅壁炉的上方!”宋禹说。一年后,“怀斯的光影”被送去了一个快倒闭的小拍卖公司,以两万块成交,被一个卖大闸蟹的商人买走了。
手机又响了。他紧绷的神经使铃声听着比实际更响。还是宋禹——暗合了他最隐秘的期待。看到这个名字,他的情绪的确难以平复。他承认自己对于宋禹的感情有点脆弱,或许因为他从前说过那些赞美他的话吧。天知道那些迷人的话是怎么从宋禹的嘴里说出来的。
可是他真的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是懂他的。
这么多年了,宋禹欠他一句抱歉,或者至少一个解释。他想到那个关于茴香的梦,怀着想知道能找回一点什么的好奇接起了电话。
林沛带了一瓶香槟,虽然他知道他们是不会喝的。可毕竟是庆祝新年,他想显得高兴一点,还特意穿了一件有波点的衬衫。他早出门了一会儿,去附近的理发店剪了个头发。只是出于礼貌,他想。
宋禹早就不住在从前的地方了。新家有些偏远,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那片西班牙风格的别墅区。天已经黑了,有人在院子里放烟火。郊外的天空有一种无情的辽阔。烟火在空中绽开,像瘦小的雏菊。屋子里面传来一阵笑声。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按响了门铃。
“最近还好吗?今晚有空吗?到我家来玩吧,有个跨年派对。”宋禹在电话那边说,语气轻松得如同他们昨天才见过。可是这种简洁、意图不明的开场好像反倒让人更有所期待。所以虽然他知道当即回绝掉会很酷,却依然说“好的”。
他站在门口,等着用人去拿拖鞋。
“没 有拖 鞋了 ……”梳 着短 短马 尾的 年轻 姑娘 冒冒 失失 地冲 出来,“穿这个可以吗?”她手上拿着一双深蓝色的绒毛拖鞋,鞋面上顶着一只大嘴猴的脑袋。如果赤脚走进去,未免有些失礼,他迟疑了一下,接过了拖鞋。
“这拖鞋还是夜光的呢。”马尾姑娘说,“到了黑的地方,猴子的眼珠子就会亮。”
拖鞋对他来说有些小,必须用力向前顶,脚后跟才不会落到地上。他跟随保姆穿过摆放着一对青花将军罐的玄关,走进客厅。他本以为那姑娘会直接带他去见宋禹,可她好像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一个人径直进了旁边的厨房。他站在屋子当中环顾四周,像个溺水的人似的迅速展开了自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他竟然松了一口气,走到长桌前拿起一杯香槟。
酒精是他要格外小心的东西。为了戒酒,他去云南住过一阵子。
在那里他踢球、骑车、爬山,每天都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天刚黑就上床去睡。偶尔他也会抽点叶子,那玩意儿对他不怎么奏效。这样待了两个多月,回来的时候有一种从头做人的感觉。
这杯香槟他没打算喝,至少现在没有。他只是想手里拿点东西比较好,这样让他看起来不会太无聊。客人们以商人居多。他听到有几个人在说一个地产项目。旁边那几个讨论去北海道滑雪的女人大概是家眷,根据她们松弛的脸来看,应该都是原配。墙上挂着一张油画,达利晚期最糟糕的作品。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决定到里面的房间转转。
那是一个更大的客厅,铺着暗红色团花的地毯。靠近门口的长桌上摆放着意大利面条、小块三明治和各种甜点。一旁的酒精炉上烧着李子色的热果酒。托着餐碟的客人热烈地交谈着,几乎占据了屋子的每个角落。靠在墙边的两个女人他认识,一个是艺术杂志的编辑,从前采访过他,另一个在画廊工作,他忘记名字了,她的,还有画廊的。她们似乎没有认出他来。他有点饿,但觉得一个人埋头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太寂寞。他决定等遇到一个可以讲讲话的人再说。
一阵笑声从他背后的门里传出来。那是宋禹的声音,他辨认得出,有点尖细刺耳,特别是在笑得不太真诚的时候。他转过身去,朝那扇门里望了望。这是一间用来抽雪茄的小会客厅,落地窗边有沙发。看不到坐在上面的人,只能看到其中一个男人跷着的腿和锃亮的黑皮鞋。这样走进去会引起里面所有人的关注。他不想。宋禹应该会出来,他肯定要招呼一下其他客人的,不是吗?他决心等一等。遗憾的是这个房间连一张像样的、可以看看的画都没有。墙上挂着的那两张油画出自同一位画家之手,画的都是穿着旗袍的女人,一个拿着檀香扇,一个撑着油纸伞。他知道它们价格不菲,却不知道它们究竟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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