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压在尸山下的一只手臂。
他的蛇或许察觉出主人无言中的意思。从指间滑走,钻进堆砌成块的尸山,推走上面层层叠叠积压的死人,让最下层那具尸体重见天日。
吴端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冰渣的血腥气,呼出的空气在严寒中成了惨白的雾。
他往那里径直走去。一步,一步,一步。
越是靠近,越是了然。
是他。
男人保持着向前扑去的姿态,好像死前最后一瞬,他正在推开身边的某人,又或是希望抓住什么。
还很年轻,可能刚刚二十岁。剃了个表示与传统社会相决裂的新式短发,毛毛躁躁的碎发被血液浸透。他漂亮的眼睛仍然半睁,空洞地看向灰色的天空,那浑浊的晶体已经倒映不出空中盘旋的乌鸦。而左眼下两枚泪痣,灼目又灼心。
太久太久,分别太久了。以至于吴端竟不知,不知该怎么用喉咙发出“澈”这个简单的音节。
阿澈。
第一字要启开双唇,呼唤的前奏,取笑也好温柔也好,怎样都好。
第二字要上下后齿相撞,耳鸣回响,还要从肺腑索取一口气,才能让音调落下去。
“阿澈。”
没有回答。
他想,自然是叫不醒的,这辈子,该不叫这个名字了。
道长已经不眠不休走了很远很远,很久很久,此时此刻才发现早已难以支撑。还没能靠近,便踉跄后直直跪在尸体前。
他木然而疯狂地扒开男人身上堆砌的尸块,终于发现男人腰线往下,已经不知去向。森冷的白骨碎在暗红的内脏残渣中,肠,胃,胰,五脏六腑,没有一处器官是完整的。
耳鸣仍在持续,吴端听不见自己试图唤醒对方的声音如撕心裂肺。徒劳。
他笑。
苦笑,能想象这家伙是多不走运,炮弹谁也不落,就落在他脚下。
又或者他明明知道必死无疑,还要推开身边的战友。
完全能想到猜到。
男人的魂魄没有被执念留下。灵魂已经离开,将在洗去记忆后投入下一场命中注定的轮回。
吴端倾身,轻轻合上男人的眼睛,用掌心一点一点把他的脸擦干净,就像照顾路边一朵被车轮碾进泥泞的小花。
不论他怎么擦拭,男人的唇已经毫无血色,鼻骨都被剧烈的冲击完全撞碎。
吴端不知怎么才能救他,只能抱起仅存的上半身,艰难站起来。也不知该往何处,只能走着。一步,一步,一步。
身后不远的地方,有部队行军声。
“喂!你是什么人!别动!”
“再动我就开枪了!”
两百五十六年了。
“停下,听见没有!”
“喂!聋子吗!”
澈。
“直接开枪,肯定是探子!”
“开枪!开枪!”
砰。
枪声落下。一声接着一声,连续不断。
吴端看到遥远枯林里飞起两只黑色的鸟雀,它们扑打翅膀,纠缠着向着云层深处隐去。
太阳是黑漆漆的黑洞,是他胸口黑漆漆的黑洞。
他望见有鲜血落在男人脸上,想擦拭,却乱了重心向后倒下,而那具惨破的身体竟能稳稳落在他怀里。
他想,此时此刻他真的想。就这样一起睡去,再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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