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暮色,总是来得格外沉重。当最后一抹残阳被巍峨的宫墙吞没,巨大的阴影便如同无形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匍匐过每一道坊门,每一片屋瓦。南宫深处,温室殿内却灯火通明,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之气。刘宏没有坐在惯常的御座上,而是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大汉坤舆全图》前,他的目光,正死死钉在豫州、汝南郡的位置上。那里,被他用朱笔,狠狠画上了一个刺眼的叉。
地图旁的黑漆方案上,摊开着一卷厚厚的帛书,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还附着几张粗糙但清晰的草图——那是御史暗行通过秘密渠道,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第一份“大礼”。
“汝南郡守,周凌。”刘宏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光和元年,借修河堤之名,加赋三成,中饱私囊,致平舆县河堤溃决,淹溺百姓三千余口,良田万顷尽成泽国。事后,将罪责推给一县丞,灭其满门。”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帛书上的字句,继续念道:“与当地豪强赵闳勾结,赵氏仗其势,强占民田四千七百顷,逼死、打杀抗命佃户十七人,其尸骨至今埋在赵家马场之下,无人敢问。去岁大疫,朝廷下拨赈灾药材、钱粮,经周凌与赵闳之手,七成被倒卖,三成以霉变陈粮充数,汝南百姓,易子而食者,不在少数……”
站在他身后的,只有卢植一人。这位素来以刚正沉稳着称的尚书令,此刻听着皇帝一条条念出的罪状,拳头已然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不是不知道地方吏治败坏,但如此触目惊心、罄竹难书的罪行,如此血淋淋的数字,依旧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愤怒。
“陛下!”卢植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此獠不除,天理难容!汝南百姓,何辜啊!”
刘宏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的脸半明半暗,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这重重宫墙,直视那千里之外的罪恶。“是啊,天理难容。所以,朕不打算容他了。”他走到案前,拿起那柄长不及尺、形制古朴、剑身隐有云纹的“白虹短剑”。“卢卿,你说,朕将这柄剑赐予暗行,是为何意?”
卢植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白虹贯日,兆示兵戈,亦象征决断与肃杀。陛下赐此剑,是予暗行先斩后奏之权,代天巡狩,涤荡污秽!”
“不错。”刘宏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剑身,“光有均输平准安抚民生,还不够。糜竺在明处立信,朕就需要一把刀,在暗处立威!要让天下那些蠹虫都知道,他们的脖子,已经架在了朕的刀口下!周凌,赵闳,就是朕选来祭旗的!”
他的语气陡然转厉:“传朕密令!着令在汝南的暗行御史,依此前所查铁证,即刻收网!逮捕周凌、赵闳,验明正身,就地正法!其家产,悉数抄没,充入国库及均输平准署!动作要快,下手要狠,不必再审,不必再奏!”
“就地正法?!”卢植虽然痛恨周凌,但听到这个决定,还是心中一凛。按照汉律,二千石郡守犯罪,需押解京师,由三司会审,皇帝亲裁。如此直接处决,固然痛快,却也……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刘宏看穿了他的顾虑,声音冰冷,“押解回京?且不说路途遥远,恐生变故。单是这朝堂之上,为他周凌、赵闳求情、开脱,甚至想要借此攻讦新政的声音,会少吗?朕没时间跟他们扯皮!朕要用这两颗人头,告诉所有人,朕的决心,不容置疑!朕的刀,已经磨快了!”
他看着卢植,目光深邃:“卢卿,成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这第一刀,必须见血,必须狠辣!”
卢植看着皇帝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想起冀州流民的惨状,终于重重一揖:“臣,明白!臣这就去传令!”
就在刘宏的密令离开洛阳,以最快速度送往汝南的同时,汝南郡治所平舆县城内,却是一派畸形的繁华。
郡守府邸,今夜张灯结彩,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郡守周凌正大摆宴席,款待刚从颍川来的几位名士,以及本地以赵闳为首的一众豪强。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仿佛城外那饿殍遍野的惨状,与这高墙之内的奢靡毫无关系。
周凌年约五旬,面团团一副富家翁模样,此刻喝得满面红光,举杯对一位颍川来的客人笑道:“文若先生远道而来,未能远迎,失敬失敬!听闻京中近来颇不太平,陛下受了小人蛊惑,弄什么均输平准,还想设什么御史暗行,真是与民争利,劳民伤财啊!”
那被称为文若先生的老者,捻须微笑,不置可否:“朝廷大事,非我等草民所能妄议。只是这‘御史暗行’……听闻权柄不小,周府君还需谨慎为上。”
一旁的赵闳,身材魁梧,满脸横肉,闻言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先生多虑了!什么狗屁暗行,不过是陛下身边几个见不得光的鼠辈罢了!这汝南郡,是周府君和咱们说了算!天高皇帝远,他能奈我何?来来来,喝酒喝酒!我新得了一批歌姬,姿色绝佳,请诸位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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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醉生梦死之际,他们绝不会想到,几条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已经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平舆城,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将利齿对准了他们的咽喉。
负责此次行动的,是御史暗行中的一位佼佼者,代号“玄甲”。他原本是北军中的一名精锐斥候,因机敏果敢、忠诚可靠而被选入。此刻,他正藏身于郡守府外一条阴暗的巷弄里,与几名手下做最后的确认。
“目标周凌、赵闳,皆在府中宴饮。府内护卫三十六人,分两班,此刻当值十八人,皆在前院及宴客厅外围。后宅空虚。”一名手下低声汇报,声音如同耳语,却清晰无比。
“城防呢?”
“郡兵都尉已被我们的人以‘查夜’名义调往西门,一个时辰内回不来。县尉是赵闳的人,但胆小怕事,已派人监视,若有异动,即刻控制。”
“赵闳的坞堡那边?”
“另一队人已就位,只等这边信号,同时动手,查封坞堡,控制其家眷,搜刮罪证。”
玄甲点了点头,黑暗中,他的眼神冷静得像一块寒冰。他摸了摸怀中那柄冰冷坚硬的白虹短剑,感受着其上承载的皇命与杀意。“时机已到。按计划,擒贼先擒王!行动!”
没有震天的喊杀声,没有大队人马的冲击。玄甲带着五名最精锐的暗行御史,如同狸猫般翻过高墙,利用阴影和巡逻的间隙,迅速而精准地向着宴客厅的方向渗透。他们的动作干净利落,配合默契,显然经过了极其严苛的训练。
宴客厅内,酒宴正酣。周凌搂着一个歌姬,笑得志得意满。赵闳更是已经喝得半醉,正拉着一位客人,吹嘘自己是如何用手段吞并了邻村最好的水田。
“砰!”
厅门被猛地撞开,不是粗暴的破门,而是一种充满力量的、不容抗拒的推开。喧闹的乐声和笑语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愕地望向门口。
只见六名身着黑色劲装,脸覆玄色面具,只露出一双冰冷眼眸的人,如同地狱来的勾魂使者,静默地站在那里。为首一人,身形挺拔,手中并无兵刃,但那股凝练的杀气,却让整个温暖如春的厅堂瞬间降至冰点。
“你……你们是什么人?!”周凌的酒醒了一半,又惊又怒地站起身,“胆敢擅闯郡守府?!护卫!护卫何在!”
门外的护卫毫无声息。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玄甲没有理会他,目光直接锁定周凌和愕然回头、脸上还带着醉意的赵闳。他向前踏出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玄铁令牌,高高举起,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奉皇帝陛下密旨!御史暗行,代天巡狩!查,汝南郡守周凌,豪强赵闳,贪赃枉法,残害百姓,罪证确凿!即刻锁拿,就地正法!”
“就地正法”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周凌和赵闳耳边炸响!
“胡说八道!你们是假的!是刺客!”周凌脸色惨白,疯狂地大叫,“我是朝廷命官!二千石大员!没有三司会审,谁敢杀我?!”
赵闳更是猛地掀翻案几,拔出腰间装饰用的佩剑,色厉内荏地吼道:“哪里来的鼠辈!敢在汝南撒野!老子剁了你们!”
他挥剑冲向玄甲。然而,他肥胖的身体和粗浅的武艺,在玄甲这等高手面前,如同蹒跚学步的孩童。玄甲甚至没有拔剑,只是侧身轻松避开剑锋,右手如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赵闳持剑的手腕,用力一拗!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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