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德阳殿高耸的鸱吻流淌而下,在殿前丹墀汇成浑浊的小溪,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被雨水反复冲刷却依旧顽固残留的血锈味——那是昨夜信使身上带来的北疆气息,如同鬼魅般缠绕着这座帝国的心脏。
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幽深的穹顶,往日里庄严肃穆的朝堂,此刻却像一口煮沸的巨鼎。争论、驳斥、带着惊惶的谏言,在空旷的殿宇内激烈碰撞,又被殿外滂沱的雨声不断吞没。
“陛下!鲜卑豺狼之性,贪得无厌!此番悍然入寇,必是看准我朝新遭地动大灾,元气未复!此时劳师远征,师老兵疲,一旦有失,动摇国本啊!”大司农曹嵩(曹操之父)声音带着哭腔,肥胖的身躯在御阶下激动地颤抖,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的动作不住晃动,仿佛一只受惊的鹌鹑。他主管国库钱粮,最清楚那空空如也的仓廪。“府库空虚,仓廪见底!仅存之粮,维系京师赈济已是捉襟见肘,如何支撑数万大军远征塞外苦寒之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请陛下三思!”
“曹大司农此言,是欲坐视北疆百万黎庶沦为胡虏刀下之鬼吗?”一个清朗却带着金石之音的声音陡然响起,压过了殿内的嘈杂。尚书卢植一步跨出班列,他身形挺拔如松,虽身着文官袍服,此刻却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凛然之气。他目光如电,直刺曹嵩,“渔阳乃幽州锁钥,一旦彻底陷落,贼骑便可沿燕山走廊席卷而下,旬日之间,兵锋可抵冀州!届时,河北膏腴之地尽成焦土,京师震动,天下板荡!岂是些许钱粮可比?钱粮没了,尚可生聚!疆土沦丧,百姓涂炭,我煌煌大汉的脊梁若折,再多的粟米堆在太仓里,也只是一捧引狼入室的尘土!”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几个原本附议曹嵩的官员,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避开了卢植那灼灼的目光。
“卢尚书忧国忧民,老臣感佩!”太尉刘矩拄着鸠杖,苍老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试图调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然皇甫将军忠勇,人所共知。只是……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北军乃京师屏障,羽林新军更是陛下心血所寄,初具雏形。若此役精锐尽出,万一……万一战事不利,折戟北疆,则京师空虚,何以震慑四方不轨之徒?届时内忧外患齐至,社稷危如累卵啊!不若……暂取守势,令各郡国深沟高垒,坚壁清野,待贼虏粮尽自退,再徐图恢复……”他说的“不轨之徒”,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侍立在御座旁阴影里的几个中常侍身影。
“坚壁清野?”一直沉默如山岳的虎贲中郎将皇甫嵩猛地抬起头,盔缨下的双目精光爆射,如同被激怒的猛虎,直逼刘矩。他甲胄上昨夜沾染的泥点尚未干透,更添几分沙场归来的肃杀。“太尉老大人!您可知‘坚壁清野’四字,落在北疆百姓身上是何等光景?!那是要他们亲手烧掉自己辛苦耕种的青苗!拆掉祖辈传下的屋舍!赶走赖以为生的牛羊!然后像牲畜一样被驱赶进冰冷的土城,眼睁睁看着胡骑的铁蹄踏碎他们仅剩的家园,听着亲人在城外被屠戮的惨叫!我大汉立国四百年,何曾有过让子民蜷缩在城墙后,任由胡虏在自家土地上烧杀抢掠的奇耻大辱?!”
他声音洪钟般炸响,带着金戈铁马的铮鸣,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一股悲愤苍凉的气息随着他的话语弥漫开来,让那些高居庙堂、惯于在奏章上谈论“大局”的文官们,仿佛瞬间看到了北地那血与火的炼狱景象,不少人面色发白,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皇甫嵩不再看刘矩,猛地转身,面向御座,单膝轰然跪地!沉重的甲叶撞击在金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他昂起头颅,虬髯戟张,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战意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陛下!末将不要两万!只要北军五校精骑八千!羽林新军敢战之士两千!足矣!”他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重锤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耳膜上,“鲜卑贼寇,看似汹汹,实则乌合!彼辈恃马力之疾,利在掳掠,攻坚则拙!渔阳城高池深,张太守忠勇,必能固守待援!末将率轻骑倍道兼行,直插贼寇侧后!彼时我守城之军坚壁挫其锋,末将率铁骑袭扰断其粮!内外夹击,必令檀石槐首尾难顾,溃败而逃!”
他猛地以拳捶胸,甲胄发出铿锵之声,如同战鼓擂响:“末将愿立军令状!一月之内,若不能解渔阳之围,驱逐胡虏于长城之外,甘受军法,万死不辞!”
“陛下!”几乎是皇甫嵩话音落下的瞬间,卢植也撩袍跪倒,与皇甫嵩并排而列。他清瘦的身躯挺得笔直,声音沉稳而有力,如同磐石:“臣卢植,不谙兵事,然深知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皇甫将军在前方浴血搏杀,后方粮秣转运,万不可有丝毫差池!臣请旨,亲赴冀州,督办粮草!开常平仓,征发民夫,疏通漕运!臣在此立誓:皇甫将军之兵锋所指,臣之粮秣必达!纵是千难万险,人扛马拉,爬也要把军粮送到前线将士手中!粮在人在,粮失人亡!”最后八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金石掷地,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惨烈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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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武一文,两道身影,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并立在德阳殿的中央。一个杀气腾腾,誓要饮血破敌;一个沉稳如山,甘为砥柱中流。他们的请战之声,如同惊雷,彻底炸碎了殿内那些畏缩、犹豫、算计的阴霾!
所有的目光,再次汇聚到御阶之上。
刘宏端坐在冰冷的御座上,冕旒的玉藻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他的手指,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死死扣着御座的鎏金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丝绢传来,却丝毫无法压制他胸腔里翻腾的烈焰。
卢植和皇甫嵩的请战,如同两股炽热的洪流,冲撞着他紧绷的神经。他看到了皇甫嵩眼中那焚尽一切的决死战意,也听到了卢植那“粮在人在,粮失人亡”的铮铮誓言。这是他在这个腐朽朝堂上,亲手发掘、扶持起来的国之干城!是他在黑暗中点燃的第一簇火把!
然而,昨夜史阿密报中那触目惊心的字句——“烽火无烟”、“内应不止一处,层级不低”、“太平道马元义出入乌桓宴席”——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脑海中嘶嘶作响。这不仅仅是外敌入侵!这是一场内外勾结、蓄谋已久的阴谋!檀石槐的刀锋在外面,而更致命的毒牙,却深深潜藏在自己的躯体之内!皇甫嵩的铁骑能否如期赶到?卢植的粮道能否畅通无阻?渔阳城……在内外交攻之下,还能支撑多久?
一丝冰冷的、几乎将他血液冻结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渔阳……恐怕已经凶多吉少!皇甫嵩此去,极有可能扑空,甚至……会踏入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不能退!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皇甫嵩说的对,大汉的脊梁,不能折在北疆!卢植的粮,不仅是给军队的,更是给北地百万生民的一线生机!是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注入的一剂强心猛药!
退,是慢性死亡!进,纵然九死一生,尚有一线搏出生天的可能!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在刘宏脑中激烈交锋。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和潮湿的空气仿佛带着冰碴,刺得他肺腑生疼。就在殿内空气凝固到极致,连殿外疯狂的雨声似乎都为之屏息的刹那——
“准!”
一个清晰、冷硬、带着斩断一切犹豫力量的声音,陡然从御座上传下!如同九天惊雷,劈开了德阳殿内所有的阴霾与争论!
刘宏霍然起身!冕旒玉藻激烈地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一把推开试图搀扶的黄门,几步走到御阶边缘,居高临下,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扫过殿内每一张或惊愕、或狂喜、或阴沉的脸!
“皇甫嵩!”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末将在!”皇甫嵩虎躯一震,头颅昂得更高,眼中战火熊熊燃烧!
“朕命你为度辽将军,行护乌桓校尉事!持节,总督幽、并军事,专事征伐!北军五校,除执金吾所部留守京师,其余精兵,任尔挑选!羽林新军,拔敢战锐卒两千,归你节制!”刘宏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即刻点兵!明日卯时,大军开拔!朕要你星夜兼程,直扑渔阳!救黎民,复疆土!勿负朕望!”
“末将——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托!”皇甫嵩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重重叩首,甲叶哗然!
“卢植!”刘宏目光转向另一侧。
“臣在!”卢植深深拜伏。
“朕加你为督粮使,持节,总督冀、幽诸州粮秣转运,便宜行事!开冀州常平仓、清河国仓!征发沿途郡国民夫!朕授你王命旗牌,凡有阻挠军粮、延误转运、中饱私囊者——”刘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森然的杀意,如同寒风吹过殿宇,“无论其官职高低,门第贵贱,准你先斩后奏!一月之内,第一批十万石军粮,必须运抵渔阳城下!你可能做到?”
“臣卢植,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粮草若误,臣提头来见陛下!”卢植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好!”刘宏猛地一挥袍袖,仿佛要挥去心中最后一丝阴霾,“开武库!授甲兵!朕要亲眼看着,我大汉的儿郎,披坚执锐,北上讨贼!”
“陛下圣明!”以卢植、皇甫嵩为首,一批主战的官员激动地跪倒山呼。曹嵩、刘矩等人脸色灰败,嘴唇翕动,最终也只能颓然拜下。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凄风裹着冷雨瞬间涌入,吹得殿内烛火狂舞。刘宏站在御阶之上,冕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目光越过跪伏的群臣,投向殿外那铅灰色的、被无边雨幕笼罩的天空。那雨,仿佛下在了他的心上,冰冷而沉重。
“起驾!武库!”中常侍张让尖细的声音穿透雨幕。
洛阳武库,位于南宫东北角,背靠坚固的城墙。巨大的库门平日紧闭,由北军精锐昼夜把守,如同蛰伏的巨兽。此刻,沉重的包铁橡木大门在数十名力士的号子声中被缓缓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一股混合着铁锈、桐油和皮革陈腐气息的冰冷气流,猛地从库内深处涌出,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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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在张让、赵忠等中常侍的簇拥下(表面恭敬,实则监视),冒着愈发急促的冷雨,登上了武库大门内侧的高台。皇甫嵩、卢植紧随其后,再后面是面色各异的文武官员。陈墨作为将作大匠,也被特旨召来,沉默地站在角落,目光沉静地扫视着下方。
库门洞开,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人为之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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