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自个儿有一院子的玩伴,还有十几个伴读,最不缺人陪,而舅父不忙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待着,看起来孤零零的。
“哎。”小皇帝有模有样地叹了一口气,伸出小手摸了摸舅父的下巴,表示很怜惜。
“舅父今日又在看花了么?”
“嗯。”
黎夺锦低声应了他一句,将他抱在膝头,轻轻晃着。
日头已经落到了朱墙上,藏起半边橘红的脸,绯色的日光照在花树上,别有一番静谧。
黎夺锦出神地盯着那几株紫堇花树,风过掀起一阵阵波澜,花叶之间的空气渐渐扭曲,中间竟然缓缓凭空浮现出一幅画面,好似花树之间突然冒出的一面镜子,映出了许多彼世的情形。
画面中,周围都是没见过的各色高楼,平整的深灰色路面,还有服装也大为异样的人群。
黎夺锦早已确认过,这幅画面只有他能看见,只有在特定的机缘巧合之时,才会浮现。
黎夺锦第一次看见这幅画面时,只疑惑了很短的时间,便明白过来,那是另一个世界。
与他们这儿毫不相同的世界。
花树之间的画面中,几个朝气蓬勃的女孩子并肩走过来。
她们的头发或长或短,甚至还有不同的颜色,彼此说说笑笑,好像很是开心。
只可惜,黎夺锦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
没过多久,她们的脚步停了,其余几个人挥着手告别,黎夺锦的画面中,只剩下了最中间那个束着马尾、额发乌顺的女子。
阿镜。
虽然模样有些变化,可他一眼便认得。
黎夺锦的呼吸微微滞住,手心也忍不住攥紧,无意识地握痛了膝头小皇帝的手腕。
小皇帝微微瞪大眼睛,但却没有出声,反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放得更轻。
他知道,舅父在盯着花树发呆的时候,是不能打扰的。
上一次,有一个婢女在这样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碗,舅父被吓醒过来,又看了一眼花树,就突然勃然大怒,大发雷霆。
小皇帝从没见过这样暴怒的舅父,那一回被吓哭了,还是母后亲自来接他,把他抱回宫里去,哄了好久好久。
母后告诉他,舅父以前脾气本来就不好的,以前还有头疾,犯起病来,谁都劝不住。
后来,是有一个女子替舅父治好了病,可那个女子已经不见了,所以舅父很想她。
母后说,每当舅父在看着花树时,就是在想她,这种时候,一定不能吵扰舅父。
小皇帝很乖,谨记着母后说的话,乖乖地缩在舅父腿上,一动不动,双眸紧张地看着舅父的侧脸。
那样的神情,小皇帝不懂。好像一个人沉浸在了痴想之中,时而悲苦,时而喜悦,但都流转在眼角眉梢之间,不能完全溢出。
六年前,黎夺锦发第一次现他能在这个奇异的画面中看见阿镜。
他隔着扭曲的空气看见那个怪诞的世界,觉得十分惊奇,阿镜却身处其中,十分畅快,就如一条入水的鱼。
黎夺锦试图对着画面呼唤阿镜的姓名,可惜,或许正如他只能看见模样,而无法听见阿镜的声音一般,阿镜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一次也不曾回应过他。
时间久了,黎夺锦就渐渐明白过来,阿镜不是不见了,她只是在那个世界过得好好的。
每当日光或雨水充足的时候,黎夺锦就有机会在花树之间看见这幅奇异的画面。
以前,黎夺锦觉得阿镜性子孤僻,不爱与人说话。可阿镜在那画面里与人出游,说笑谈天,好不自在,周围的人都很喜欢她。
黎夺锦曾深深反思自己,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他不应该拿阿镜的性命去冒险,但除此之外,他是以一颗真心在呵护着阿镜,给了她所有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他也总有种执念,觉得只要阿镜没有死,他就可以挽回一切。
可在那花镜之中,他看到阿镜享受着他从未见过的食物,看他从未看过的风景,阿镜从来没有想起过他,也从来没有需要过他,她的日子里,到处都是纯粹的高兴。
黎夺锦才忽然明白过来,他所拥有的“最好的”,对阿镜来说,或许不值一提。
年复一年,黎夺锦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除去必要的忙碌,他便是守在花树前,等待一抹最橙亮的夕阳穿过花树,或等待雨串成珠落下水幕,让他可以再窥见另一个世界的阿镜。
有一回,月光晴朗的夜晚,他目睹到阿镜被人挡住去路。
黎夺锦下意识按紧了案边的弓箭,目光凶狠地盯着那人,生怕他伤害阿镜。
花镜中阿镜停了下来,听那人说话。
那男子支支吾吾半晌,最后却好似只含糊吐出几个词,说完之后,自己也是一脸懊悔之色。他身后站着好几个像是朋友模样的人,不断地推搡起哄。
阿镜大约也没听懂,茫然回答了几句,摆摆手告别。
黎夺锦一开始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很快他想通了。
那男子大约是在暗暗地追求阿镜。
想明白这件事后,黎夺锦左臂上的疤生疼了一晚。
他触碰不到阿镜,也更无法阻止。
他连那一个世界的阿镜在发生什么都无法随时随地知晓,又怎么可能去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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