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铁盘里的剪刀突然被老周碰了一下,刃口撞在镊子上,发出声脆响,像根针戳破了地下室的静。我看见老周的黄眼珠往我脸上瞟,三根手指在手术台沿敲了敲,节奏和辛集兴的军靴声重合,“咚……咔……咚……咔……”。辛集兴的手还按在我额角,纱布下的痂壳被按得发疼,疼里却裹着点稳——他在给我钉坐标,用疼,用名字,用这段编出来的恨,把“袈沙”钉在我身上,像给伤口上了道锁。
“这名字……”老周突然笑了,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像破风箱在拉,“倒像块裹尸布。”他的三根手指抓起那把卷刃的剪刀,在灯光下转了个圈,刃口的冷光扫过我的脸,“换脸前,先把这道疤划深点。”他指的是我左脸的旧伤,那道被树枝划的浅疤,此刻在他眼里,大概已经成了“袈沙”该有的第一道印记。
辛集兴没说话,军靴又“咚”地响了一声。这一次,左胸的疼没那么烈了,倒像团火,从伤口往四肢爬——袈沙,缅甸,坤沙,炸碎的弟弟……这些字在脑子里转,转得越来越沉,沉得像块浸了血的石头,压在心上,却也压出了股劲,像当年在柳河垭口,扣动扳机前的那口气。
老周的手术刀突然脱手,“当啷——”一声砸在铁盘里。那声音在空荡的地下室里炸开,像根烧红的针,“嗡嗡”地往耳朵深处钻,撞在水泥墙上,弹回来的余响还带着金属的颤。他那三根手指猛地攥住刀柄,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青筋像蚯蚓似的在小臂疤痕上游走。刀尖被他拎起来时,还滴着点透明的液体,许是消毒水,在灯光下亮得像颗泪珠。
刀尖在我左脸的旧伤处比划。那道疤是当年在雨林里被树枝划的,浅粉色,像条晒干的蚯蚓,歪歪扭扭爬过颧骨。老周的黄眼珠盯着疤,像在打量块待雕的木头,“这疤得加深点,”他的黑布擦过我鼻尖,粗麻布的毛边蹭得皮肤发痒,消毒水的刺鼻味里裹着股劣质烟草的焦糊,是那种五块钱一包的“红塔山”烧透后的呛,“再往眉骨上添道,从眼角划到太阳穴,显得凶点——雷总就爱看这种带疤的,说够野。”
刀尖突然落下来。
不是戳,是轻轻贴住皮肤。金属的冷意“嗖”地钻进毛孔,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碎玻璃,冻得我颧骨的肌肉猛地一抽。我死死攥紧拳头,指节“咔咔”响,指甲尖往掌心的血痂里扎——那是今早被花方踩破的,痂壳早就硬得像层薄壳,此刻被指甲一剜,“嘶”地裂开道细缝,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来,混着掌心的冷汗,黏得像未干的胶水。疼顺着胳膊往上爬,在腋下结成个硬疙瘩,酸得人想发抖。
“咬住。”辛集兴的声音突然贴在耳边,带着松针的涩。他往我嘴里塞了块布,是粗麻布,边缘磨得发毛,上面沾着的铁锈味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呛得我舌根发麻——不用想也知道,是老周擦手术刀用的那块。“别出声。”他的指尖落在我后颈第三块脊椎骨上,轻轻一按。那是当年邓班教的放松法,穴位被按到的瞬间,酸麻感顺着脊椎往下淌,像股温水漫过紧绷的肌肉,刚才攥得发僵的肩膀,竟真的松了半分。“忍过这阵,”他的气音裹着点颤,几乎要融进地下室的霉味里,“我们就能看到柳河垭口的礁石了。”
柳河垭口。
这四个字像根烧红的烙铁,“滋啦”烫在喉咙里。
刀尖划破皮肤的疼突然就淡了,像被这股烫意蒸成了烟。杰哥牺牲的那块礁石在眼前晃——他倒下去时,礁石上的血被浪冲成淡红,像朵散开的花,他最后看我的眼神,睫毛上还沾着浪花;刀班拉响手雷的火光也来了,“轰隆”一声,把他的影子钉在崖壁上,像幅烫出来的画,碎片里还能看见他胸前的“牧羊人”徽章;杨文鹏班副变形的腿也在动,那年在哨所,他用这条腿给我演示过踢正步,裤管下的骨头凸得像块石头,他却笑,说“等伤好了,还能踢赢你”……这些碎片在眼前转,转得我眼眶发烫,眼泪想涌,却被嘴里的麻布堵着,只能往喉咙里咽,涩得像吞了把沙。
老周的刀还在脸上游走。
他的三根手指捏着刀,稳得像块铁。刀尖划过眉骨时,比刚才深了些,血“啪嗒”滴在锁骨上,顺着凹陷往下淌。我没眨眼,盯着天花板上晃悠的灯泡,看血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滚,滴在胸前的纱布上,“洇”地晕开,和旧血渍缠在一起,在军绿色作训服上织出朵深褐的花。花瓣边缘泛着黑,像极了当年在边境看到的罂粟——风一吹就晃,美得淬了毒,却能让人在疼里攥紧最后一点劲。
“嗤——”老周的刀在眉骨处顿了顿,黄眼珠往我眼里瞟。我知道他在看我疼不疼,可我眼里只有柳河垭口的浪,白花花的,拍在礁石上,像无数只手,在喊“回来”。
嘴里的麻布被我咬得发皱,铁锈味混着血腥味往肚里钻。左脸的伤还在淌血,可我不觉得疼了,只觉得辛集兴按在后颈的手,像当年在柳河垭口,他拽着我往礁石后躲时那样,稳得像块扎根的石头。
“好了。”
老周的声音带着点术后的疲,像磨钝的刀片划过木头。他手腕一扬,手术刀“当啷”砸回铁盘,和镊子撞出串脆响,在地下室荡开三圈余音才散。三根手指捏着块浸了药水的纱布,“啪”地按在我脸上——力道不轻,纱布边缘嵌进刚划开的伤口,血珠瞬间被吸进去,在布面上洇出朵小红花。“过三天拆线,”他的黄眼珠往我镜中虚影瞟了瞟,黑布下的嘴角扯出点笑,像生锈的合页在动,“保证连你妈站在跟前,都得愣半晌才敢认。”
他转身往药柜走,左腿的铁皮鞋跟在水泥地上拖出“沙——沙——”的响,像有人用钝刀刮着石头。每挪一步,身子就往左歪一下,白大褂的下摆扫过手术台,带起股消毒水混着血的腥。药柜是铁皮的,锈得掉了皮,他伸手去够上层的药瓶时,胳膊肘撞在柜角,“哐当”碰倒半瓶酒精,琥珀色的液体顺着柜缝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头顶昏黄的灯,像块碎了的太阳。“老辛,”他的声音从药瓶的碰撞声里钻出来,带着雷清荷那边的压迫感,“雷总那边催得紧,刚才花粥来电话,说是三天后的船,夜里两点靠柳河垭口,让你亲自盯。”
辛集兴没接话。
地下室的空气突然静得发黏,只有老周倒药水的“咕嘟”声,和我脸上伤口隐隐的抽痛。他站在我身后,军靴踩在积水里,没发出半点声响——这是他潜伏多年练出的本事,像头蓄势的豹,连呼吸都能调成和环境融在一起的频率。
下一秒,一只手从身后伸来,飞快往我后腰塞了个东西。
硬邦邦的,边缘却磨得光滑,像块被人揣在怀里焐了许久的铁皮。我隔着衬衫捏了捏,能摸到上面凹凸的刻痕,不是规则的纹路,是刻意凿出来的棱角。指尖顺着刻痕游走,触到两个弯勾似的凸起,被磨得发亮,像两块浸了油的琥珀——是羊角。再往下,是个圆圆的轮廓,带着点憨拙的弧度,是羊头。
“牧羊人”的记号。
我的指尖顿了顿,摸到刻痕深处还留着点粗糙的毛边,显然是刚打磨好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凉,却又裹着他掌心的温度。辛集兴的指尖突然覆上来,在我掌心的羊头上轻轻蹭了蹭——他的指腹有层厚厚的老茧,是常年握枪、磨军刺练出来的,蹭过铁皮的刻痕时,“沙沙”地刮着我的皮肤,有点疼,却像颗钉子,“笃”地钉进心里。
这力道,像极了当年在柳河垭口。
那天浪特别大,礁石上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一颗流弹朝我飞来时,他扑过来挡在我身前,左手攥着我的手腕,就是这样的力道——不算狠,却攥得极稳,指节硌着我的骨头,老茧蹭过我腕骨处的旧伤,疼得我倒抽气,却奇异地踏实。后来我才知道,那颗弹片擦过他的肩胛骨,血浸透了军绿色的作训服,像朵开在背后的花。
老周已经转过身,手里拿着卷绷带,铁皮鞋跟“沙”地碾过地上的酒精洼,溅起几点液珠。辛集兴的手已经收了回去,军靴在地上轻轻碾了碾,把刚才踩出的浅印抹掉。我后腰的铁皮还在发烫,像块刚从炭火里取出来的烙铁,烫得我浑身的血都活了过来。
三天后的船。
柳河垭口。
我捏了捏后腰的铁皮羊头,指尖触到羊角最尖处,被磨得圆润,却依然带着股往前冲的劲。就像当年他攥着我手腕时,眼里的光——那光里有礁石,有浪,有未竟的使命,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我们一起回去。
换好衣服出来时,雷朵集团的主楼已经浸在暮色里。廊灯是暗金色的,罩着磨花的玻璃,光线透过灯罩洒在地上,像泼了层稀释的蜂蜜。走廊里的地毯厚得离谱,暗红酒色的长毛像没剪的苔,踩上去陷下半寸,鞋底粘着的绒毛缠在纹路里,走起来悄无声息,倒像踩在浸了水的棉花上。可这厚毯偏吸味,一股化不开的腥气往鼻腔里钻——是楼下酒吧的劣质香水,甜得发腻,混着后厨飘来的生腌味,咸腥里裹着点腐败的酸,像烂掉的虾酱拌了糖,冲得我舌根发麻,喉咙里直冒清口水。
花粥就是这时拐进走廊的。
红裙子是缎面的,在廊灯下泛着油亮的光,开叉从大腿根斜斜往上挑,露出截白得晃眼的皮肉,走动时像条不安分的蛇在扭。黑靴是及膝的,靴筒上缀着串细银链,随着她的步子“叮铃——叮铃——”响,脆得像冰碴撞在一起。她头发烫成大卷,发梢沾着亮片,走到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住,涂着正红指甲油的手指往空中一点,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先扫过我脸上缠着的纱布,再落回我眼睛里。
“这就是辛集兴说的‘狠角色’?”她的声音里裹着笑,却像刀片在玻璃上刮,“脸破成这样,纱布裹得像粽子,别是中看不中用的货,雷声大雨点小。”
话没说完,她的指尖突然戳过来。
不是碰,是用指甲尖往我左脸的纱布上划。红得发亮的指甲尖刮过纱布边缘,“沙”地一声,正蹭在刚缝好的伤口上——线脚像被扯着往肉里钻,疼得太阳穴突突跳,纱布下的血好像都在往破皮的地方涌。我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咔咔”响,掌心的冷汗混着刚才没擦净的血渍,黏得像浆糊。
“花粥这是不信我的眼光?”
辛集兴的声音突然炸出来,比廊灯的光还硬。他抬手挡在我面前,胳膊肘绷得像块铁,军靴跟往地毯上“咚”地跺了下,长毛被碾出个浅坑,声音里的怒像泼出去的冷水,带着刻意的刺。他的手背往我后腰悄悄一顶,不轻不重,正撞在第三块脊椎骨上——是暗号“稳住”。“袈沙在坤沙手下时,单手拧断过三个叛徒的脖子,”他的视线扫过花粥的红指甲,嘴角勾出点冷笑,“论狠,可比你哥花方多了三分,至少他拧断的脖子,没一个是歪的。”
花粥脸上的笑突然僵住。
嘴角的弧度像被冻住的波浪,眼里的钩子也收了收,红指甲猛地缩回去,指尖在掌心蹭了蹭,像是被烫到。她的目光往下飘,越过我敞开的黑衬衫领口,落在胸口露出的绷带边缘——那点白在深色衣料上格外扎眼,像雪落在泥里。“但愿如此。”她哼了一声,转身时红裙子的下摆“扫”过我的军靴,带着股甜得发晕的脂粉香,和走廊里的腥气撞在一起,更显诡异。“雷总在顶楼会议室等你,”她的银链又响起来,声音飘在身后,像条吐信的蛇,“说是有‘好东西’要给你瞧瞧,保管你见了,腿都挪不动。”
走廊里的灯突然晃了晃,暗金色的光落在辛集兴的侧脸上,他的下颌线绷得发紧。我摸了摸后腰那块铁皮羊头,边角硌着皮肉,却比花粥的红指甲更让人踏实。所谓的“好东西”,用脚想也知道是什么——要么是待运的货,要么是雷清荷给新人的“投名状”。
而我知道,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会议室的铁皮门像块生了锈的棺材板,推开时“吱呀——嘎”地拧出长音,锈轴摩擦的锐响里裹着铁皮的震颤,像只老鸦被掐住脖子,在空旷的走廊里撞出三圈回音。门把手上的漆早就掉光了,露出底下的黑铁,握上去凉得像攥着块冰,掌心的汗一沾,立刻洇出片湿痕。
雷清荷就坐在主位上。
红木会议桌被他的胳膊肘压出道浅痕,他指间转着柄雕花匕首,银质刀柄的狼头在顶灯冷光下泛着青,狼眼嵌的绿玻璃珠刚好对上他鼻梁那道疤——疤从左眉骨斜划到嘴角,像条冻僵的蛇,此刻正随着他转匕首的动作轻轻颤。他转得极慢,匕首刃口偶尔扫过桌面,“沙”地蹭出细屑,像在磨指甲。
“辛集兴说你很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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