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像块冰锥往人天灵盖扎。话音未落,手腕一翻,匕首“咚”地往桌上扎——不是轻放,是带着劲的砸,刀尖“噗”地咬进红木半寸深,刀柄上的狼头震得轻晃,绿玻璃眼珠像在瞪人。
我没应声,视线却被他身后的墙勾住了。
那里挂着幅油画,镶着鎏金框,框角磕掉块漆,露出底下的铜色。画的是柳河垭口的暗礁,墨黑的礁石像群蹲在水里的鬼,浪涛拍上去,碎成白花花的沫子,竟真像堆散了架的骨头;礁石缝里藏着艘小渔船,帆布破得像块烂抹布,被浪拽得歪歪扭扭,船桅上还飘着半面看不清的旗。——那是我和杰哥当年藏过电台的地方。心脏突然被什么攥了下,左胸的旧伤跟着抽痛,像有根线从画里伸出来,正往伤口里缠。
“咚!”
后膝弯突然挨了下狠的,是辛集兴的军靴。力道比在山上重了三成,骨头像被钝器敲了下,我“噗”地往前栽,膝盖磕在地板上——不是地毯,是光溜溜的大理石,凉得像敷了层冰,疼顺着骨头缝往胯骨爬。黑衬衫领口被这一扯裂得更开,露出锁骨处老周刚缝的新伤,线脚是歪的,红嫩的皮肉从线眼里鼓出来,像条刚褪皮的虫,在灯光下亮得扎眼。
“雷总问你话呢!”
辛集兴的怒是演出来的,声音里裹着刻意的糙,却在我耳边用气音吐字,热气扫过耳廓,带着松针的涩:“别盯着画看,那是雷清荷的命根子,花了三百万请人画的,礁石缝里的船、浪头的走向,全是他藏货的记号。”
我猛地低下头,额头“咚”地磕在地板上。大理石的凉顺着额头往颅骨里钻,像条冰蛇往骨髓里游,连带着后颈的筋都绷得发僵。锁骨的新伤被这一震,线脚像是要扯开,疼得我牙床发酸。
“嗬嗬……”
雷清荷的笑声从头顶漫下来,不是笑,是喉咙里卡着痰的碾动声,像台漏风的破风箱在拉。他站起身,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嗒、嗒”地往我这边走,鞋跟钉的铁掌碾过地板缝,“咔”地蹭出火星。停在我手旁时,他故意顿了顿,然后——
“碾”。
铁掌的棱边压在我手背上,不是花方那种往死里踩的狠,是慢悠悠地碾,像在试块木头的硬度。指骨被压得“咯吱”响,第一根、第二根……骨缝里的酸麻顺着胳膊往腋下爬,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鞋跟的纹路,正往我掌心的旧伤里嵌——那是花方踩的,此刻被碾得发涨,像要裂开。
“听说你恨解放军?”他碾着我的手,声音里带了点笑,绿玻璃狼眼从上方垂下来,“刚好,三天后有批货要运,过柳河垭口时,可能会碰到巡逻的……”
“我能弄死他们。”
没等他说完,我突然抬手。
不是缓动,是爆发式的攥——五指像铁钳,“咔”地扣住他的脚踝。黑衬衫的袖口被这动作带得往下滑,露出手腕上那片紫黑的淤青,是花方的军靴碾出来的,青里泛着黑,像条被踩烂的死蛇,在顶灯底下亮得扎眼。
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裹着刚缝好的伤口的疼,像被砂纸磨过的铁,锈迹斑斑:“用他们的血,祭我弟弟的魂。”
攥着脚踝的手故意抖了下,不是怕,是演的狠戾。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里。左脸的纱布下,老周刚划的伤口在发烫,血顺着纱布往里渗,那点疼混着手背被碾的酸,倒真像淬了毒的恨,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雷清荷的脚突然松了。
他低头盯着我攥着他脚踝的手,鼻梁的疤在灯光下投出片阴,半晌,突然笑出声——这次是真笑,却比刚才的“嗬嗬”声更让人发毛。他弯腰,用没握匕首的手拍了拍我的脸,掌心的老茧蹭过纱布,“不错。”狼头匕首被他拔起来,刀尖在我眼前晃了晃,“三天后,让我看看你的血,够不够热。”
我没抬头,额头依旧抵着冰凉的地板,可藏在衬衫下的手,已经摸到了后腰那块铁皮羊头。羊角的棱边硌着皮肉,像在提醒我——柳河垭口的浪,很快就要来了。
雷清荷的皮鞋突然松了劲,铁掌碾过我手背的力道像退潮的浪,一点点敛去。但没等我松口气,他的影子已经压了下来——弯腰时,红木椅腿在地板上刮出"吱呀"的轻响,带着股不容错辨的压迫感。那把雕花匕首突然探过来,不是刀尖,是银质狼头刀柄,"蹭"地擦过我左脸刚缝好的伤疤。
冰凉顺着纱布往里渗,不是金属的冷,是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玉,贴着皮肉往骨缝里钻。狼头的獠牙雕刻得极细,尖梢刮过纱布边缘,带起根线头,在灯光下飘了飘。"好。"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点金铁相击的脆,鼻梁的疤随着说话的动作动了动,像条活过来的虫。
我抬眼时,正撞见他咧开的嘴。那颗金牙在顶灯冷光下闪了闪,比花方的那颗亮得多——花方的金牙是糙的,边缘磨得发毛,而他的金牙却抛得极光,牙尖镶着的绿宝石比狼眼玻璃珠更艳,在光线下转着幽微的光,像只毒蜘蛛蜷在牙龈上,随时要吐出丝来。"就让你跟着船走一趟,"他用匕首把我的下巴又挑高半寸,力道刚好让伤口扯着疼,"要是办得漂亮——"他顿了顿,绿宝石金牙在唇间亮了亮,"柳河垭口的地盘,分你一半。"
走出会议室时,铁皮门在身后"哐当"撞上,震得廊顶的灯泡晃了晃。昏黄的光突然闪了两下,像只眨眼的鬼,把走廊里的影子搅得支离破碎。辛集兴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从廊柱根一直铺到我脚边,边缘随着灯光的闪烁轻轻颤,贴在我手背上时,竟真像有条发烫的蛇,鳞片的纹路都清晰可辨——是他军靴上的鞋带反光,在地上投出的细影。
他没说话,只是并肩往前走,军靴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经过拐角处的监控探头时,他的手突然往我掌心一塞。
是颗大白兔奶糖。
糖纸在昏黄的光里泛着层珍珠样的亮,蓝白条纹印得有些模糊,边角卷着点毛边——和当年在单杠下他塞给我的那颗一模一样。那年我刚入队,练格斗被李凯揍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他蹲在单杠阴影里,也是这样往我手里塞了颗糖,说"疼就含着,甜能压过疼"。
"三天后半夜动手。"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唇贴着我的耳廓,气音混着走廊里的腥气往耳道里钻,像片羽毛扫过鼓膜。监控探头的红光在他鬓角闪了闪,他眼皮都没抬,手指却在我掌心轻轻敲了敲,是摩斯密码的"安全"。"王医生会在暗礁区最高的那块石头下等你,"他的拇指蹭过糖纸的褶皱,动作快得像错觉,"带着消炎药和新的身份证明——记得,石头上有棵歪脖子松,是标记。"
我把奶糖往嘴里塞,糖纸的塑料味先漫开来,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接着是薄荷的凉,顺着舌尖往喉咙里钻。甜味在舌面上化开时,像滴蜜落进了冰水里,瞬间漾开圈温柔的热。左胸的伤还在抽痛,每呼吸一下,都像有根细针在里面搅,但这甜味漫过心口时,那疼竟真的软了些——不是消失,是变成了股韧劲儿,从心口往四肢爬,顺着血管流到指尖,让攥紧的拳头都松了半分。
就像当年在柳河垭口。
他替我挡弹片时,肩胛骨的血浸透了军绿色作训服,我攥着他流血的胳膊,指缝里全是温热的血。他咬着牙笑,说"别攥这么紧,我还没死呢",那时候心里烧着的就是这股劲——疼是真的,怕也是真的,但更真的是不能输的念头,是要带着他,带着所有人,一起活着回去的念头。
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地响了一声,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锃亮的镜面。我瞥了眼镜中的自己:脸上缠着纱布,锁骨的新伤在黑衬衫下若隐隐现,像个刚从地狱爬回来的鬼。但攥着奶糖糖纸的手心是暖的,后腰的铁皮羊头还在硌着皮肉,辛集兴的影子贴在我脚边,像条不会断的线。
三天后的柳河垭口,浪会很大。但我知道,有人在等我,就像当年我等他们一样。
柳河垭口的风裹着暗礁的腥气撞进临时营地,篝火被吹得“腾”地蹿起半尺高,橙红的焰舌卷着枯枝往上舔,把夜空烧出片晃动的亮。火星子像群惊惶的金虫,“噼啪”往四下溅,有几粒落在杨文鹏班副的军大衣上,烫出芝麻大的焦痕,他却浑然不觉——左手还在往火堆里塞枯枝,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右手撑着膝盖,身子歪得像株被狂风压弯的芦苇。
他的腿肿得吓人。军裤的靛蓝布料被撑得发亮,布面下青紫色的血管像蚯蚓似的盘虬,裤脚勒在脚踝处,把肿胀的肉挤成圈发白的褶,像发面馒头被麻绳勒出的印。往火堆里添柴时,右腿几乎用不上力,全靠左腿拖着蹭,每动一下,裤管就“簌簌”抖,像里面裹着团活物。枯枝被他攥在手里,往火里一送,“咔”地断成两截,断裂的脆响里裹着他没压住的喘——那喘不是累的,是疼的,尾音带着细颤,像被砂纸磨过的风箱在扯。
“阿江,你确定没破译错?”
邓班的声音从帐篷阴影里钻出来,像块浸了水的铁,沉得能压垮帐篷帆布的纹路。他背对着篝火站着,军绿色作训服的肩章被火光照得发亮,手里捏着张刚从便携打印机里吐出来的纸。纸边卷得厉害,像朵被晒蔫的喇叭花,边角还沾着点墨渍,是打印机漏墨蹭上的。上面的字是用特殊墨水写的,暗紫色,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亮,笔画歪歪扭扭,有的地方晕成了团,有的地方又细得像蛛丝,真像群刚从泥里爬出来的虫,挤在纸上喘气。
他捏纸的手指用力,指节“咔咔”响,纸被攥出几道深痕,像要把那些字嵌进肉里。篝火的光在他脸上晃,照得眼角的疤忽明忽暗——那是当年在雨林里被毒贩的砍刀划的,此刻绷得紧紧的,像条要裂开的缝。
爆破手阿江蹲在火堆旁,正用袖口擦墨镜。镜片上沾着的篝火烟灰被擦开,露出底下布满红血丝的眼,眼白像蒙了层黄雾,是熬了三个通宵的样子。他面前摊着本密码本,牛皮封面磨得发毛,页脚卷成了波浪,上面用红笔标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像群被钉住的蚊子。
“错不了,邓班。”他的声音哑得像吞了沙子,指腹在密码本的某一页上反复划,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打印纸的纸屑,“这是龙鑫队长那边用加密卫星传的,用的是‘牧羊人’内部的暗码,密钥三天前刚更新过,除了我们七个,连根针都别想钻进去。”他顿了顿,往火堆里吐了口烟,烟圈被风吹散,火星子跟着晃了晃,“信息就四个字:‘羊在朵中’。”
“羊在朵中……”
机枪手李凯突然从帐篷里钻出来,军靴踩在沙地上“咚”地响。他刚啃了半块压缩饼干,嘴角还沾着点渣,听见这话,手里的饼干“啪”地掉在地上。下一秒,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咔咔”响,泛白得像块冻在冰里的石头。
“羊是我们的代号,朵是雷朵集团!”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敢相信的颤,喉结滚了滚,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辛集兴那小子……竟然真的混进去了?”
篝火的光落在他脸上,照得眉骨处的旧伤(那是当年和辛集兴练格斗时被肘击的疤)忽明忽暗。记忆突然撞过来:格斗俱乐部的围绳上缠着黄胶带,他揪着辛集兴的耳朵骂“软蛋”,说“你这辈子都成不了气候,见了血就得哆嗦”;辛集兴当时低着头,耳朵被扯得通红,却攥着拳没松,指节泛白得像现在的他。
李凯突然往火堆里踹了一脚,枯枝被踹得“噼啪”响,火星子溅得更高,烫在他手背上,他却没缩。“那小子……”他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说不清的涩,“当年练匕首格斗,他总躲,我说他惜命,原来……”原来不是惜命,是把命攒着,要往最险的地方送。
风又紧了,帐篷的帆布被吹得“哗啦啦”响,像有人在外面拍。邓班把那张纸凑到火边,火苗舔着纸边,把“辛集兴”三个字的轮廓烤得发焦。阿江合上密码本,牛皮封面“啪”地撞出声响,他抬头往暗礁的方向瞟,那里黑黢黢的,浪涛拍礁的“哗哗”声顺着风飘过来,像无数只手在拍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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