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是茶杯磕在桌面的“当”声,跟着是纸张翻动的“哗啦”响。傣鬼站在门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战术背心里的文件袋,能想象出屋里的光景:老周大概正叼着烟,左手翻笔录,右手往搪瓷杯里续水,桌角堆着的证物袋反射着冷光,像堆没拆封的秘密。
他抬手叩门时,指节敲在木门的疤上——那是块被椅子撞出的凹痕,里面嵌着半粒粉笔头。敲门声混着屋里的动静,像滴进滚水里的油,瞬间被老周的回应盖了过去:“进!”
文件交接快得像掐灭一根烟。
老周的手刚从卷宗堆里抽出来,指腹还沾着没干透的蓝黑墨水,指甲缝里嵌着的墨渍深得发暗,像没擦净的夜色——那是今早核对笔录时蹭的,连指甲边缘的倒刺都染着点蓝。他接过文件袋时,拇指在塑封袋上重重碾了两下,冰凉的塑料面立刻蒙上层白雾,是掌心的汗气遇冷凝的,顺着袋角往下滑,在牛皮纸表面洇出细浅的痕。
“咔嗒。”老周屈指敲了敲文件袋封口,塑封条的脆响在满是纸张翻动声的屋里格外清。他抬眼时,眼角的皱纹里还卡着点烟灰,烟嗓压得比平时低:“这批得直接入保密柜,双层锁的那种。”指尖往桌角的铁皮柜努了努,柜门上的密码锁闪着冷光,“昨天抓了个小子,把戒毒所的名单往外卖,审到后半夜才吐口,局里正翻底册查内鬼呢——现在喘气都得盯着点。”
他说着往椅背上靠了靠,军绿色的旧夹克后领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白衬衫,袖口沾着块咖啡渍,是上周打翻的速溶咖啡,早被体温烘成了深褐。桌上的搪瓷缸还冒着热气,茶碱在缸底结出层黄垢,像片干涸的湖底,旁边堆着的证物袋反射着细碎的光,其中一袋装着半截带血的纱布,袋面贴着的标签被水汽浸得发皱。
老周忽然直起身,烟灰缸里的烟蒂被他用指尖碾了碾,火星子“噼啪”溅在缸沿的锈迹里。他往窗外偏了偏头,下巴的胡茬蹭着衬衫领口,发出“沙沙”轻响:“看见对面那栋没?”手指点了点蒙着灰的玻璃窗,“就那栋灰不拉几的写字楼,顶楼东头那间,窗帘三年没拉开过。”
傣鬼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玻璃上的指纹印混着灰,把对面的楼映得有些模糊。那栋楼的墙皮剥落得像块旧膏药,顶楼的窗户果然严严实实挡着深棕窗帘,连条缝都没留,窗帘边缘却在风里轻轻晃,像有人在里面动。
“监控器架在对面楼顶三个月了,”老周的声音又低了些,指节敲着桌面的节奏快了半拍,“抓了七个赌徒,都是提着现金进去的,出来时裤兜瘪得能塞下拳头。”他忽然笑了声,烟味从齿缝里漏出来,“昨儿半夜还拍到有人从消防梯往下运筹码箱,黑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掉出来个红筹码,在地上滚了三圈才停——跟你说,那动静,比咱们拆弹时还让人攥心。”
话音落时,老周已经把文件袋塞进了桌下的抽屉,锁舌“咔”地弹回时,他摸出串钥匙,黄铜钥匙链上挂着个褪色的平安符,是去年扫黄时从KtV包厢捡的。“等着收网呢,”他把钥匙往腰上一别,金属链撞在皮带扣上发出轻响,“就这两天的事。”
傣鬼的视线顺着老周抬着的手腕移过去,目光先扫过窗台上那盆蔫了的绿萝——叶尖焦得发脆,耷拉在玻璃上,像只垂死前的蝉。再往前,灰色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正把日头嚼碎了往人眼里泼,碎光在他睫毛上跳,晃得他下意识眯起眼。
那幕墙算不上干净,几道深褐的水痕从顶楼淌到底层,像谁没擦净的泪痕,中间还嵌着几粒鸟粪,干硬得像块褪色的膏药。阳光撞在玻璃上,有的被弹回来,在对面的墙根织出片晃动的亮斑;有的顺着水痕往下滑,在楼体上洇出半透明的光带,把整栋楼衬得像块浸了油的冻肉,泛着腻人的亮。
视线爬到顶楼时,那扇窗突然撞进眼里。深棕色的窗帘拉得比岩缝还严实,连道透气的缝都没留,布料被风鼓出几道硬邦邦的褶,像谁把块浸了血的纱布死死摁在伤口上,连褶皱里都藏着股发闷的腥。窗帘边缘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的白衬里,像结痂处翻出的嫩肉,看得人眼皮发紧。
傣鬼没吭声,只是收回目光,右手从战术背心的侧袋里抽出钢笔。笔杆是磨旧的黑色塑料,笔帽上刻着的编号早被汗泡得模糊,笔尖却铡得锋利,落在文件签收单上时,先在“签收人”三个字旁边顿了顿。纸张是那种略糙的公文纸,边缘裁得齐整,却带着点潮湿的软,大概是今早从档案室的铁柜里抽出来的。
“沙沙——”笔尖划过纸面时,声音细得像春蚕啃桑叶,却在这满是打印机嗡鸣的屋里格外清。他的字算不上好看,笔画硬得像刻在石头上,横划末端总带着点往上挑的锐,是常年握枪磨出的习惯。签完最后一笔,他把“鬼”字的竖勾拖得格外长,笔尖在纸页上戳出个细小的白印,像枚没上膛的子弹。
就在这时,楼下的轰鸣像块冰砖砸进窗缝。
起初是引擎的“咔啦”空转,带着点没喂饱油的涩,跟着“轰”的一声炸开,是油门被猛地踩到底——那声音比营区越野车的咆哮更锐,没有那种混着泥土的闷,全是金属摩擦的尖,像把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刀,没开刃,却带着股能割开空气的冷。
傣鬼握着钢笔的手指顿了顿。能听出是辆老式警车,变速箱换挡时“哐当”响了声,像齿轮在嚼沙子,跟着轮胎碾过碎石子的“噼啪”声涌上来,混着警笛预热的“呜呜”轻颤。这声响在空气里犁出条痕,冷得像刚从垭口冰河里捞出来的铁丝,缠得人后颈发紧。
他把签好的单子推给老周,钢笔帽“咔”地扣上时,楼下的警车已经冲了出去,引擎的轰鸣在街角打了个旋,拖着尾巴往远处走,像道正在愈合的伤口,疼得人心里发紧。
走出分局大门时,日头正把地面烤得发颤。阳光不是撒下来的,是泼,金红的浪头从头顶压下来,把傣鬼的影子钉在地上,短得像截被踩扁的枪管。他的军帽檐沾着层薄灰,是刚才在楼梯间蹭的,此刻抬手往下压了压,指尖触到帽檐内侧的汗渍——那片盐霜硬得像层壳,是昨夜在垭口守着李凯时浸的,此刻被日头晒得发脆,蹭得额角发疼。
帽檐的阴影斜斜切过他的脸,遮住了眼,只露出紧抿的嘴角。唇角的皮肤干裂得像块老树皮,是山风刮的,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红土,和战术背心上的那撮遥相呼应。他的军靴踩在分局门口的水磨石上,石面烫得能煎鸡蛋,每一步都带着“滋滋”的轻响,像鞋底在慢慢融化。
对面写字楼的玻璃幕墙突然晃了晃。不是风动,是有人推门出来——先是一串“噔噔”响撞进耳朵,脆得像往铁皮上扔硬币。是高跟鞋,细得像根钢针,鞋跟钉在大理石台阶上,每下都扎得石面发颤,回声在楼群间荡开,带着点娇纵的锐。
走在最前头的女人穿条酒红吊带裙,布料薄得能看见里面的肤色,裙摆被风掀得往上卷,露出膝盖上块新鲜的擦伤,是刚在台阶上崴的,红得像抹没涂匀的胭脂。她的头发烫成大卷,发梢沾着点金粉,大概是会所里蹭的,日头照得晃眼。经过傣鬼身边时,她忽然顿了步,涂着正红唇膏的嘴撇了撇,视线在他的军衔上打了个转,像在打量块碍事的石头。
风恰在这时拐了个弯,把她身上的香味兜头砸过来。
不是山野里草木的清苦,是甜,浓得发腻的甜。像把化开的蜂蜜浇在栀子花上,还混着点酒精的烈,往鼻腔里钻时带着股尖刺,像根裹了糖衣的钢针,扎得傣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那甜里藏着股化学的腥,比营区仓库里的除锈剂更让人发紧,黏在喉管上,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的目光越过女人的肩膀,落在写字楼门口的旋转玻璃门上。门轴处缠着半圈胶带,是去年修门时缠的,此刻被人摸得发亮,胶带上沾着几根长发,黑的、黄的,缠成乱糟糟的团,像被风卷进蛛网上的蛾。门内的冷气顺着缝往外渗,带着股廉价香薰的味,和女人身上的甜绞在一起,在日头下蒸出层灰蒙蒙的雾。
女人终于扭着腰走远了,高跟鞋的“噔噔”声越来越淡,像串被风吹散的硬币。傣鬼却还站在原地,鼻腔里那股甜腻的味没散,反倒顺着呼吸往肺里钻,和昨夜垭口的硝烟味、医院的消毒水味混在一起,拧成个古怪的结。他喉结滚了滚,抬手又压了压军帽,帽檐的阴影更深了,几乎遮住了整个下巴——像在提防什么,又像在藏起什么。
风突然裹着股雪茄的焦味拐进巷口,傣鬼的目光刚避开玻璃幕墙的反光,就撞见那扇藏在消防栓后的侧门。
那门比旁边的垃圾桶高不了多少,铁皮包边锈得像块泡烂的橘子皮,门把手上缠着圈发黑的胶带——大概是防磕碰的,此刻被人摸得发亮,胶带上还沾着半根金色烟蒂。门楣的铁皮被雨水泡得鼓胀,把“安全通道”的绿牌顶得歪歪斜斜,牌角刮着墙皮,掉下来的灰渣在门脚积成小堆,像谁没扫净的骨灰。
“吱呀——”门轴发出老骨头错位似的呻吟,先挤出来的是只鳄鱼皮皮鞋。鞋头锃亮得能照见对面的警灯,可鞋跟却沾着片深绿的叶——是绿萝叶,叶尖被空调风烤得发焦,卷成个小筒,边缘还挂着点铁锈,显然是从门轴缝里蹭来的。皮鞋在台阶上顿了顿,鞋跟的防滑纹卡进石缝的裂里,发出“咔”的轻响,像被什么东西拽了下。
跟着,辛集兴的半个身子从门缝里挤出来。他大概是在里面憋久了,出来时深吸了口气,胸口的阿玛尼衬衫随之起伏,熨帖的格纹被扯出道歪痕,像是被什么硬东西硌的。他的左手还抓着门框,指节泛白,手背的青筋绷得像根快断的弦——那手上的金戒指在阳光下滚过圈亮,比他格斗俱乐部奖杯上的镀金扎眼多了,戒面沾着点透明的液体,大概是刚洒的威士忌,正顺着戒纹往下淌,在衬衫袖口洇出浅黄的痕。
“咔嗒。”他右脚的皮鞋终于完全迈出来,鞋跟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把那片绿萝叶震得抖了抖,却没掉下来,反倒死死粘在鞋跟的纹路里——叶背的白筋沾着黑泥,是从大堂盆栽里带出来的,混着门轴的锈,在锃亮的鞋面上画出道狼狈的痕。
辛集兴这才直起腰,右手猛地拽了把领带。那领带是深紫的丝绒,被他拽得歪向一边,露出的衬衫领口沾着块暗红的印——不是血,是雪茄灰烫的,焦边卷得像片枯叶,和他格斗俱乐部里那件总沾着汗渍的训练服比,简直像换了个人。他的喉结滚了滚,像是在咽什么东西,视线飞快扫过巷口,落在傣鬼身上时顿了半秒,那眼神里的局促比打输比赛时还明显,手在领带上又扯了扯,却把结系得更歪了。
门在他身后“哐当”撞上,震得门楣的灰又掉下来些,刚好落在他梳得油亮的头发上。辛集兴抬手拍了拍,指腹的薄茧蹭过发胶,留下几道白痕——那茧是磨出来的,傣鬼见过,在俱乐部的拳台边,他捏着绷带给学员缠手时,这双手能把棉布勒出棱,此刻却在拍掉头发上的灰,动作生涩得像第一次穿西装。
阳光斜斜切过他的肩膀,把领带的紫染成发暗的红。傣鬼盯着他鞋跟那片绿萝叶,突然想起格斗俱乐部窗台上的盆栽——辛集兴总说“这叶子要是蔫了,就说明该开窗透气了”,可此刻这片焦叶,沾着锈和泥,粘在昂贵的皮鞋上,像个说漏嘴的谎。
傣鬼的脚步像是被突然掐断的磁带,“踏”的半声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僵在原地。军靴的橡胶底还在往前碾,被晒得发软的柏油路面立刻陷出半寸深的印,纹路里的碎石子被挤得“咯吱”响,像被无形的钉锤砸进了地里。他的膝盖下意识地绷直,战术背心里的文件袋硌着肋骨,硬得像块没焐热的岩块——这姿势他太熟悉了,在垭口遇袭时,发现埋伏的瞬间也是这样,肌肉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忘了续上。
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不是因为日头晒得发烫,是那道从侧门钻出来的身影,撞进眼里时带着股说不出的违和,像在靶场突然瞥见脱靶的子弹。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视线从那锃亮的鳄鱼皮鞋,滑过熨帖的西裤,最后落在那张脸上——是辛集兴,不会错。
记忆里的辛集兴不该是这样的。
傣鬼的喉结无意识地滚了滚,掌心的汗把文件袋的牛皮纸洇出浅痕。他想起黄导手机里的照片:格斗俱乐部的拳台边,辛集兴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色训练服,领口沾着汗渍,左臂的肌肉绷得像块铸铁,正捏着拳套给学员示范勾拳。拳台四周的铁丝网上,挂着十几副磨掉皮的拳套,红色的、蓝色的,指缝里嵌着的黑泥还没擦净,都是学员们打沙袋蹭上的。墙上的锦旗更扎眼,“武德为先”四个金字被香烟熏得发暗,边角卷着,是被常年开窗的风吹的——黄导说,那是辛集兴拿全市格斗赛冠军时得的,挂了五年,每天都要擦一遍。
“教年轻人守规矩,”傣鬼耳边突然响起辛集兴的声音。那是去年在俱乐部,辛集兴给一群半大孩子讲实战技巧,烟嗓裹着笑,指节敲着拳台的围绳,“拳头硬没用,得知道什么时候该收,什么时候该放——这才是规矩。”当时他正弯腰系拳套,露出的后颈淌着汗,汗珠砸在地板上,洇出小小的黑印,和他此刻西裤上那道熨帖的折线,简直是两个人。
眼前的辛集兴还在拽领带,丝绒的布料在阳光下泛着暗紫的光,和记忆里那件磨出毛边的训练服判若云泥。傣鬼盯着他手腕上的金表链,突然想起俱乐部器械架上的秒表——塑料壳裂了道缝,是辛集兴陪学员加练时摔的,他总说“这表走得准,比那些花架子实在”。而此刻那金链晃出的光,刺得人眼仁发疼,比靶场的探照灯还晃。
柏油路面的热气顺着军靴往上爬,烫得脚踝发紧。傣鬼的手指在文件袋边缘碾了碾,牛皮纸的纤维被捏得发皱,像他此刻乱成一团的思绪。周围的声音突然远了——刚才那女人的高跟鞋声、写字楼空调的嗡鸣、远处小贩的叫卖,都像被层玻璃罩住了,只剩下自己胸腔里的“咚咚”声,撞得耳膜发涨。
他看着辛集兴抬手掸肩膀的动作,那只在拳台能捏碎核桃的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拂过西裤,仿佛怕碰掉什么宝贝。傣鬼突然想起格斗俱乐部墙上的字:“拳正心正”,红漆写的,笔画边缘掉了漆,露出底下的木茬,像辛集兴总挂在嘴边的话:“练拳先练心,心歪了,拳头再硬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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