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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布条骨声(第2页)

银灰色的影子正往溶洞更深处退,后背撞在湿漉漉的岩壁上,发出“噗”的闷响,黑布袋从臂弯滑下去半截,被他用手肘死死夹住。袋口的麻绳松了个结,露出的那截惨白猛地晃了晃——不是布偶的软,是骨头特有的、带着细微肌理的硬,最顶端的骨节凸得像颗没长圆的枣,边缘凝着的暗红不是土,是血痂,薄得能看见底下泛青的骨膜,在手电筒的光柱里泛着冷光,像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冻肉。

蝙蝠还在疯涌,有只撞在他的肩窝,他却没躲,手在岩壁上乱抓,指甲抠出石屑的“咔啦”声混在翅鸣里。我把望远镜焦距拧到最紧,看见他银灰色西装的肘部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黑衬衫,湿得能拧出水,贴在皮肉上的纹路像张被水泡胀的脸,而他攥着布袋的指节泛白,骨缝里全是黑泥,把银灰色的袖口染出片暗褐,像块浸了血的脏布。

“嗡——”

蝙蝠群突然掀起一阵更猛的骚动,有只扑到我的护目镜上,圆滚滚的身子挡住了大半视线。我抬手挥开的瞬间,余光瞥见那截骨头从袋口又探出来半寸,这次看清了——骨头上有排细密的牙印,小而浅,像是孩童受惊时死死咬住的痕迹,牙印的凹槽里卡着点肉丝,细得像棉线,被蝙蝠扇起的风一吹,微微颤,看得我舌根发涩,喉间涌上股铁锈味。

光柱里,银灰色的影子已经退到溶洞的暗影边缘,黑布袋彻底滑到手腕,那截骨头在袋口晃悠,像钟摆似的敲着岩壁,发出“嗒、嗒”的轻响,在蝙蝠的嗡鸣里,细得像谁在数着倒计时。而他的脚边,刚被踩碎的蝠翼正在渗血,把黑黢黢的泥染成了暗紫,像条往黑暗里钻的小蛇。

“砰——!”

枪声炸响时,红土坡的空气都在震颤。不是脆亮的爆鸣,是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半截的闷,声波撞在货车铁皮上,“嗡”地弹回来,震得我耳膜发麻。杨杰的断指还扣在扳机上——后来我才看清,他射击时整个人都在抖,那截断指的硬茧死死碾着枪柄的防滑纹,把“92式”的木质握把捏出了道白痕,弹壳从抛壳窗跳出来,“叮”地撞在驾驶室的门把手上,滚到红土上时还在发烫,把湿泥烫出个小烟圈。

子弹击穿驾驶室玻璃的脆响紧随其后。不是“哗啦”的碎裂,是先“噗”地陷出个蛛网纹,再猛地炸开,透明的碎片混着黑色的密封胶往四周飞,有片尖角擦过女人的绿旗袍,“嗤啦”划破了缎面,露出里面黑衬衫的破洞,洞里渗出来的血珠“嗒”地落在红土上,洇出朵细小的褐花。女人的尖叫像被刀劈开的竹片,尖得能刺破耳膜,却在蝙蝠群里卡了壳——刚才还在嗡鸣的黑雾突然炸成乱团,蝠翼撞在货车顶棚上,“噼啪”声密得像冰雹,把尖叫砸得七零八落。

“李凯!架枪封洞口!”

邓班的吼声裹着红土的腥气撞过来。他往前冲的瞬间,战术背心里的手雷拉环“哐当”撞在弹匣上,拉环的铁圈勾住了迷彩服的织带,被拽得绷直,像根快被扯断的细铁丝。我跟着他往溶洞跑,战术靴踩过刚才蝙蝠掉落的翅骨,“咔嚓”碾成了碎末,混着红土的砂粒往靴底钻,硌得脚心发疼。

身后突然炸起“哒哒哒”的轰鸣。是李凯的机枪,子弹撕裂空气的锐响里裹着硝烟味,我回头瞥了眼,他半跪在红土上,护膝陷进泥里半寸,左手托着发烫的枪管,虎口的燎痕被震得发白,弹壳像暴雨似的往地上掉,“叮叮当当”撞在碎石上,把蝙蝠的乱翅声压得只剩呜咽。

钻进溶洞的瞬间,股酸腐味迎面砸来。是蝙蝠粪便积了数年的霉,混着岩壁渗出的湿腥,呛得我猛地捂住口鼻,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里乱晃,照见钟乳石的尖端正往下滴水——不是细密的渗,是成珠的坠,“嗒、嗒”砸在我的战术头盔上,冰凉的水珠顺着护颈往里钻,像有人在暗处用冰锥敲我的后脑勺,回声在溶洞里荡开,把机枪的轰鸣揉成了沉闷的鼓点。

银灰色的影子就在这时定住了。他后背抵着湿漉漉的岩壁,衬衫被水浸得发暗,像块贴在石头上的脏布,黑布袋从他颤抖的手里滑下去,“噗”地砸在地上,袋口的麻绳彻底散开,露出的那截骨头在光柱里泛着冷光——是尺骨,细得像根没长粗的竹片,最末端的骨骺还没闭合,边缘凝着的暗红不是土,是新鲜的血,带着点半透明的筋膜,像刚从肉里剔出来的。

“是尺骨。”

邓班的声音贴着岩壁滚过来,裹着重重回声,每个字都像块红土疙瘩砸在地上。他举着手电筒的手在抖,光柱在尺骨上晃,照见骨头上道浅浅的弧度——那是孩子手腕活动时磨出的痕迹,“孩子的……顶多七岁。”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颗手雷在溶洞里炸开。我盯着那截尺骨,突然想起篷布下攥着红绳的小手,指节也是这么细,铜钱在他们掌心磨出的红痕,和这尺骨边缘的血,竟是同一种红。蝙蝠还在头顶扑腾,有只撞在手电筒的光柱上,翅膀扇起的风把尺骨上的血珠吹得微微颤,像颗悬在半空的泪。

银灰色的肩膀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不是那种筛糠似的抖,是肌肉被生生攥住的痉挛——肩胛骨顶着衬衫往外凸,像要把布料戳破,后颈的青筋绷得像晒硬的绳子,每抽一下,喉结就往锁骨里坠,发出“嗬嗬”的响,像被人捏住喉咙往肺里灌红土。他的手在岩壁上乱抓,指甲抠出石屑的“咔啦”声混在抽噎里,指缝间漏下来的血珠滴在黑布袋上,把那截尺骨的白染成了发暗的粉。

转身的动作慢得像生锈的齿轮。先是左脚跟往起抬,军靴碾过地上的蝠粪,“吱呀”蹭出道灰痕,然后整个身子往侧旋,晨光刚好从洞口斜斜切进来,像把钝刀劈开溶洞的暗——光线里浮着无数尘埃,被他粗重的呼吸吹得乱晃,有几粒粘在他脸上的血痂上,那血痂半干半软,顺着脸颊的沟壑往下淌,把红土冲成了淡红的溪。

我举着手电筒的手猛地顿住。光柱里,他左眉骨那道新疤正往下渗血,血珠顺着眉峰往眼角爬,把睫毛粘成了一绺。而那疤痕的形状——上端是道斜斜的劈,中端拐了个突兀的弯,末端拖着点参差不齐的碎,竟和辛集兴格斗俱乐部擂台上那道旧疤严丝合缝地重合。当年他被对手的肘击撞在围绳铁架上,眉骨裂开时,血也是这么顺着睫毛往下淌,滴在擂台上的红绸上,把“辛”字染得发沉。

“是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被溶洞的寒气冻住了,战术头盔的护耳里,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真的是他……”

手电筒的光柱突然晃得厉害。不是我手抖,是他攥着袖口的手指在颤,银灰色的羊毛混纺布料被攥得发皱,露出里面别着的红布条——那布条比拳套里的更宽些,霉斑像蛛网似的爬满布面,却掩不住底下暗红的底色,是被血浸透的那种沉。最扎眼的是“辛”字,笔画被霉斑啃得只剩残肢,最后那一捺断得尤其狰狞,断裂处的布纤维支棱着,沾着点发黑的血痂,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咬掉了半截。

我猛地低头看拳套——刚才被邓班踩裂的指节处,那截红布条正往外探,“辛”字的断笔和他袖口的这截,缺口的弧度、布纹的走向、甚至连霉斑在笔画旁的分布,都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风从洞口灌进来,卷着红土往溶洞里钻。他脸上的血痂被吹得簌簌掉渣,有块落在他攥着布条的手背上,和红布条的霉斑混在一块儿,分不清哪是血,哪是布。晨光顺着他眉骨的新疤往下淌,把旧疤的轮廓照得愈发清晰,像在他脸上画了个圈,把十三年前擂台上的血、金澜夜会的酒、此刻红土的腥,全圈在了里面。

“你……”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个字,声音哑得像被红土埋过,嘴角咧开时,露出的牙上沾着血沫,“认出来了?”

手电筒的光柱撞在他脸上,把红土和血照得发亮。我盯着他袖口那截红布条,突然想起当年在格斗俱乐部,他娘缝这布时说的话:“一块布裁成三条,你们仨各带一截,结绳为记,别丢了本分。”可此刻这布条,一截在拳套里染着血,一截在他袖口沾着霉,还有一截……我猛地想起杨杰战术背心领口露的那角,上面绣的半朵石榴花,被血泡得发涨,像在哭。

“他娘的——”

杨杰的声音像块烧红的铁砸进溶洞的寒气里,每个字都带着咬牙的狠,尾音被牙齿咬得发颤。他站在洞口的晨光里,断指正死死抵在扳机护圈上,截面的硬茧蹭过金属的棱,“咔”地压出半分响——不是要开火的脆,是指骨顶在扳机上的沉,那道旧伤的疤被绷得发亮,像条要裂开的细铁丝。声音在溶洞里撞出回声,“他娘的”三个字被岩壁弹回来,碎成无数个带刺的尖,扎得人耳膜发疼。

“果然是这畜生。”

最后四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时,他往溶洞里迈了半步,战术靴碾过块碎蝠骨,“咔嚓”脆响里,断指又往扳机上压了压。洞口的光斜斜切在他脸上,眉骨的疤泛着红,那是去年缉毒时被砍刀划的,此刻被愤怒烧得发烫,把“畜生”两个字烫得冒烟。

银灰色的西装就在这时塌了。不是被枪口吓的瑟缩,是像被谁抽走了所有筋骨,肩膀先软下去,“噗”地撞在岩壁上,湿漉漉的衬衫蹭下片黑泥,露出底下嶙峋的肩胛骨,像两截没肉的柴。然后是腰,顺着岩壁往下滑,臀部砸在红土上时“咚”地闷响,震得黑布袋里的骨头跟着跳,有截尺骨从袋口滚出来,骨尖还沾着半缕肉丝,细得像棉线,在红土上磕出“嗒、嗒”的响——那节奏太怪,不快不慢,像颗没长齐的乳牙在磨牙,又像谁在用骨节敲着红土数数。

他盯着那截尺骨的眼神突然直了。瞳孔缩成针尖,眼白里爬满血丝,把晨光映出的亮全染成了红。嘴角慢慢往上挑,不是笑的舒展,是像被线拽着的僵硬,左脸的肌肉抽搐着,把眉骨的新疤扯得更开,血珠顺着疤痕往下淌,滴在银灰色的裤腿上,洇出片暗褐,像块没洗干净的污渍。

“嗬……嗬……”

血沫突然从他牙缝里冒出来,不是咳嗽带的浅,是从喉咙深处涌的浓,暗红的沫子沾在嘴角,被他舌尖舔了舔,留下道腥红的痕。他抬手指向那截尺骨,手腕抖得像风中的破布,银灰色的袖口滑下去,露出里面缠着的红布条——和拳套里的那截一样,霉斑啃透的布面上,“辛”字的断笔处凝着黑泥,像被什么硬生生咬掉了尾巴。

“你们……认得这骨头?”

问话里裹着血沫的黏,尾音往上挑,带着点扭曲的笑。他往尺骨的方向挪了挪,臀部在红土上磨出浅痕,像条没骨头的虫。那截尺骨还在轻轻晃,骨缝里卡着的肉丝被风一吹,粘在他的鞋尖上,把银灰色的皮革染出点发暗的红——和当年在格斗俱乐部,他拳套上沾的鼻血,是同一种色。

杨杰的断指又往扳机上压了半分,“咔”的声响里,他喉结滚了滚,把涌到嘴边的骂咽了回去。溶洞的风卷着红土往深处钻,吹得那截尺骨在地上打了个转,骨尖的血痂蹭过银灰色的裤脚,像在他身上盖了个暗褐的章,章里藏着三个字:认得了。

邓班的手掌落下来时,我后颈的汗毛突然就顺了。不是轻飘飘的搭,是带着股沉劲往肩窝里按,掌心的老茧蹭过战术背心的织带,“沙沙”响里裹着他体温的热——那是常年握枪磨出的厚茧,指根处有道月牙形的疤,是去年夺刀时被划的,此刻正硌在我肩胛骨的骨缝里,把刚才发颤的劲全压了下去。

“收队后写报告。”他的声音贴着我耳朵,压得只剩气音,战术头盔的护耳挡住了大半,却挡不住那股红土似的沉。喉结在颈间滚了滚,像吞了颗小石子,“把看见的、听见的,一字不落记下来。”

手电筒的光柱在他领口晃了晃,刚好照见那枚狼牙吊坠。母狼的獠牙在光里泛着哑光的白,根部的血渍厚得像层漆,被光柱一照,透出点发黑的暗,拉环的铁圈勾着迷彩服的拉链,晃出细碎的冷光,在红土上投下道晃动的尖影,像把没出鞘的刀。

“现在,把这畜生铐起来。”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尾音砸在溶洞的岩壁上,弹回来的回声里裹着蝙蝠粪的霉味。他抬手时,我看见他袖口的红土沫子簌簌往下掉,落在我手背的战术手套上,混着刚才蹭到的血,凝成小团暗红的泥。

杨杰的动作没半点拖泥带水。他从战术腰带上拽出手铐时,金属链“哗啦”撞在枪套上,断指捏着铐环的动作带着股狠劲——不是对犯人,是对自己那截缺失的小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截面的硬茧蹭过冰冷的铐体,“咔”地压出半分响。

银灰色的手腕在抖。不是害怕的颤,是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软,腕骨处的勒痕还泛着红,被手铐的钢圈一卡,“嘶”地挤出点血珠,顺着银灰色的羊毛袖口往下渗,把布料染出条暗褐的痕,像条没长全的蛇。

“咔嗒——”

手铐锁死的脆响在溶洞里荡开,带着金属咬合的钝。杨杰往回拽了拽铐链,对方突然剧烈抽搐了一下,西装内衬里掉出样东西——是截红布条,比拳套里的那截长出寸许,布面被汗浸得发亮,霉斑只啃了边缘,中间的“辛”字还完整,最后那一捺拖得很长,却被血泡得发胀,布纹里的棉线全支棱着,像道刚结痂的伤口,红肉外翻着,沾着点发黑的血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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