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班的声音从左肩后飘过来,不高,却像块被砂纸磨过的铁,带着点铁锈的涩和伤口的沉。他没转头,视线还钉在车后窗的雨痕上,可李凯能想象出他说话时的样子——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喉结滚了滚,左臂的纱布又被血浸深了几分。那三个字像团湿棉花,堵在车斗的风里,没散开,却也没加重,就那么轻轻落下来,刚好垫在李凯钻心的疼上。
李凯没回头。后颈的筋络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只是把手里的断枪攥得更紧了些。枪托的木质早被汗水泡得发胀,裂缝里卡着的红土被指腹反复摩挲,变得又细又黏,像块凝固的血。那是红土坡的土,黄导前阵子蹲在橡胶林里教他辨土质时说的:“这土含氧化铁多,黏得很,沾了就别想轻易弄掉——能粘住魂呢。”
当时黄导还笑着用指尖沾了点红土,往他手背上抹,“你看,洗三天都留印子,跟咱们的枪膛似的,进了东西就刻在里头了。”李凯的指腹现在就蹭着那土,粗糙的颗粒嵌进掌心的老茧,像黄导的指尖还留在那儿,带着点温热的力。
车又碾过个小石子,“咯噔”一声,李凯的右腿跟着抽痛,他闷哼了声,攥枪的指节泛出青白,枪托的裂缝被捏得更开了些,里面的红土簌簌往下掉,落在裤腿的血痕上,红得发暗,像谁在上面撒了把碎朱砂。
他望着车斗底板上新洇开的血珠,突然觉得黄导说得对——这土是真能粘住魂。不然,为什么红土坡的土沾在枪上,黄导的影子就总在眼前晃呢?
阿江的瘸腿在车斗的颠簸里晃得像株没扎根的野草。车碾过碎石时“哐当”一响,他的右腿就往外撇得更厉害些,膝盖骨像是生了锈的合页,转动时带着滞涩的颤,裤腿的褶皱被扯得发白,露出里面磨破的护膝——护膝的橡胶面裂了道缝,红土从缝里钻出来,沾在青肿的皮肉上,像块没擦净的污渍。他下意识想用手去扶,才想起右臂还吊在三角巾里,那三角巾早被冷汗浸得发沉,沉甸甸地坠着,边缘的白纱布褪成了灰黄,纤维里卡着点红土坡的泥,摸上去糙得像砂纸。
血渍正从纱布里慢慢透出来。不是汹涌的淌,是顺着经纬的网眼往外渗,先是针尖大的红点,星星点点地缀在灰布上,慢慢晕成指甲盖大的暗褐,像朵被雨打蔫的野菊,花瓣还没舒展开就蜷了边,往三角巾的褶皱里钻。阿江能感觉到那股湿冷顺着胳膊往下爬,贴在胸口的皮肤上,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喉结忍不住滚了滚。
他抬起左手,指尖无意识地往眉骨的疤上蹭。那疤是去年在红土坡被砍刀划的,此刻被雨水泡得发黏,结痂软得像块泡涨的纸,指甲刚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带着点湿软的腥气。碎屑落在手背上,他低头看,是暗红的小粒,混着点透明的组织液,像没干透的漆。再往下蹭,结痂突然裂开道缝,露出底下的肉——嫩得像刚剥壳的虾,泛着水光,轻轻颤着,细看能看见底下细细的血丝在动,像条没长好的伤口,一碰就疼得钻心。
指尖沾了点血痂的碎屑,阿江鬼使神差地举到鼻尖。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漫上来,混着雨水的潮,突然就撞进鼻腔——和红土坡的味一模一样:那天雨里的血,浸在红土里的腥,还有黄导后背渗进橡胶树皮的甜腻,全裹在这股味里,往天灵盖冲。他猛地闭了闭眼,睫毛上的水珠滚进眼里,涩得发疼,仿佛又听见黄导在雨里喊他:“阿江,低头!子弹擦着头皮飞呢!”
车又颠了下,他的膝盖重重磕在车斗底板上,“咚”的一声闷响。阿江没哼声,只是把左手攥成了拳,血痂的碎屑嵌进掌心的老茧,像颗细小的刺,提醒着他——红土坡的疼,还没过去呢。
连队会议室的白炽灯亮了整夜。六十瓦的灯泡悬在天花板中央,玻璃罩上积着层薄灰,昏黄的光透过灰层洒下来,在桌面投下圈模糊的光晕。空气中飘着浮尘,被灯光照得清清楚楚,像无数细小的银粒在缓慢游动,落在作战地图的褶皱里,落在墙角的军用水壶上,也落在每个人熬红的眼底。
墙上的影子被灯光拽得老长,贴着斑驳的墙皮——邓班的影子站在地图前,肩背挺得笔直;作战参谋的影子弓着腰,笔尖在纸上划出细碎的响;角落里杨文鹏的影子斜斜歪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枪套。这些影子一动不动,像被钉在墙上的剪影,沉默得让人心头发沉。
邓班站在地图前,军靴跟碾着地面的碎纸屑,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地图是新铺开的,红土坡的轮廓用黑笔勾勒得格外清晰,核心位置被红笔圈了个圈,边缘的墨迹被反复摩挲得发毛,露出底下的米黄纸色,像块被揉皱又展平的疤。他的左手按在地图边缘,指腹磨过纸质的褶皱,那里还留着前次标注时的铅笔印,淡得几乎看不见。
右手的指尖顺着峡谷的等高线滑动,指甲在纸页上划出浅白的印子,像未干的刀痕。“最后目击点,东经101度23分47秒,北纬22度17分19秒。”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了整夜,每个字都带着喉咙的涩,喉结滚动时,能看见脖颈处紧绷的筋络,“悬崖落差,实测三百一十四米,误差不超过两米。”
指尖顿在峡谷底部的暗河标记上,那里用蓝笔描了道蜿蜒的线,像条冻住的蛇。“谷底暗河流量,每小时二十立方米,水流速度1.2米每秒。”他的舌尖顶了顶干涩的牙床,声音压得更低,“水温常年低于八度,最深段……六米。”
每个数字都咬得发紧,像在数着悬崖底下的石头。作战参谋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水洇出个小点儿,他抬头时,看见邓班的指尖还停在暗河标记处,指腹的老茧蹭得纸面发毛,仿佛要透过这张纸,摸到三百一十四米之下的冰冷河水。
灯光突然晃了晃,大概是电压不稳。墙上的影子跟着抖了抖,邓班的影子在地图上投下道歪斜的痕,像谁在那片红圈上,划了道没说完的话。
邓班的指尖在地图上顿住了。
不是刻意的停,是话语卡在前胸时,手指自然悬在了半空。他的喉结猛地滚了滚,像有颗烧红的石子从喉咙滑下去,带着灼人的涩——刚才汇报数据时还平稳的呼吸,此刻突然变得粗重,军绿色的作训服领口随着起伏微微动了动,露出锁骨处道浅淡的旧疤,是去年在边境缉毒时被弹片擦过的。
他垂眸看了眼摊开的地图,指腹无意识地在纸面蹭了蹭,那里的油墨被反复摩挲得发乌。几秒钟后,指尖才缓缓落下,精准地按在峡谷边缘那个用红笔点的圆点上——那红点是他刚才用红铅笔新点的,笔尖戳得深,纸页微微发皱,像颗嵌在地图里的血珠。
“黄导被两名男性拖拽。”他开口时,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带着种刻意压下去的颤,“穿黑雨衣,橡胶材质的,帽檐压到眉骨,只能看见下半张脸——下颌线很尖,皮肤偏黑,像是长期在户外晒的。”
作战参谋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了顿,墨水洇出个小小的黑圈。邓班没看他,视线还钉在那个红点上,指尖的力度不知不觉加重了些,红圆点被按得更扁了。
“身高,目测一米七五上下。”他补充道,指尖在地图上比划了下,“比黄导矮半头,黄导穿作战靴一米八二,当时那两人架着他胳膊,肩膀齐平到黄导的腋下——步幅很稳,每步大概六十五厘米,落地时后脚跟先着地,‘咚咚’的,在雨里都能听见闷响,不像慌不择路,倒像……像丈量土地的老农,对脚下的路熟得不能再熟。”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虫鸣,角落里杨文鹏的指甲掐进了掌心,他想起当时在雨里看见的那两个黑影,确实走得极稳,黑雨衣的下摆扫过碎石时,连点趔趄都没有。
邓班的指尖移到红点旁的灰线——那是标注峡谷岩壁的线条,他用指腹敲了敲纸面:“最关键的是他们的靴子。”
“当时雨大,能见度差,但我看清了靴底沾的东西。”他的声音突然沉得像峡谷底的水,“不是雨林里的红土——红土黏,沾在靴底会成块往下掉,颜色是褐红的,像没干的血。但他们靴底沾的是灰石渣,碎得像被风啃过的骨头,灰白色,一捻就成粉,是峡谷岩壁特有的风化石。”
他顿了顿,指尖在灰线上反复划动,仿佛在触摸那些碎石的质感:“那种石渣只有峡谷边缘的岩壁才有,被雨水泡透了会变得酥软,沾在鞋上不容易掉。他们从雨林里穿过来,靴底却没带红土,反倒沾着峡谷的石渣——说明什么?”
没人接话。作战参谋的笔尖悬在纸上,手微微发颤。
“说明他们根本没走雨林深处。”邓班的指尖猛地戳在地图上,红圆点被戳得变了形,“他们知道有条近路,能直接从峡谷边缘绕过来,甚至可能……”他的声音顿了顿,像被什么东西噎了下,几秒后才咬着牙说,“甚至可能提前踩过点,把路线摸得门儿清,就等着在那儿动手。”
最后几个字砸在空气里,带着股冷意。会议室的白炽灯突然“滋啦”响了声,灯光晃了晃,墙上的影子跟着抖了抖,像被这话惊得发颤。邓班的指尖还按在那个红点上,指腹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纸页渗下去,仿佛要把那片标注着“红土坡峡谷”的地方,烫出个洞来。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棂“哐当”响,像有人在外面急促地敲门。
作战参谋的笔尖在稿纸上疾走,“沙沙”的摩擦声像春蚕啃食桑叶,笔尖划过之处,纸页微微发颤,留下的字迹却力透纸背——每个数字、每个地名都被圈了又圈,墨迹在纸页边缘晕开细小的毛边。偶尔停笔蘸墨时,笔杆撞击墨盒的“嗒”声,混着窗外哨兵换岗的脚步声从窗缝钻进来:军靴碾过水泥地的“咚咚”声由远及近,到哨位桩前猛地一顿,跟着是枪托砸在地面的“啪”响,短促、利落,像块冰敲在铁板上,在这满室的凝重里格外清晰。
坐在角落的吉克阿依突然动了。他的手在怀里揣了很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此刻慢慢抽出来时,能看见掌心的汗把军装内衬洇出了片深色。他怀里裹着个透明塑料袋,袋口系着三道死结,塑料膜被体温焐得发潮,贴着布料的地方凝出层细水珠。解开结时,手指抖得厉害,塑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里被放大,像谁在悄悄拆一封寄往过去的信。
层层打开后,半片蓝布角露了出来。
布角不大,也就巴掌宽,靛蓝的底色被摩挲得发亮,像块浸了多年的老布。边缘的棉布被血泡得发脆,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落在塑料袋里“沙沙”响。布面上沾着点红土,是红土坡特有的黏壤,颗粒细细的,嵌在布纹里,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朱砂。最触目的是针脚处——林悦绣海棠时特意留的回针,此刻缠着根细血丝,早已发黑发硬,像根干了的红线,死死嵌在布角的褶皱里,扯都扯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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