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的土明显是新翻的。颜色比周围的黑土深半分,带着潮气的乌,像刚泼过墨的布。土块没来得及碾细,还留着铁锹铲过的棱痕,横七竖八地叠着,最宽的那道棱上沾着片新鲜的松针,显然是刚落上去的。辛集兴蹲下身时,膝盖压碎了块小土坷垃,土坷垃里混着点发白的东西,凑近了看,是半片腐烂的橡果壳,霉得发黏。
他跪下去,掌心先按在土里。土是湿的,带着腐叶的霉味——不是单纯的腥,是混着松根腐烂的酸、雨水浸过的凉,还有点若有若无的……血味?他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插进土里,泥顺着指缝往肉里钻,把指甲缝填得满满当当,像镶了圈黑边。
挖了两尺深,指尖突然触到片布料。不是松软的棉,是糙得发刮的帆布,纹理里还嵌着点沙砾——是“我”常穿的那种迷彩服,柳河垭口那夜,“我”就是穿着这件衣服,把最后半壶水塞进他怀里的。那时布料蹭着他的手背,带着“我”胳膊上的汗味,现在隔着两尺厚的土,布料的糙劲却更清晰,像“我”当年用拳头敲他后背的力道。
“咚、咚、咚——”
心跳突然炸了,像有人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发疼。辛集兴的呼吸乱了,鼻息喷在泥土上,溅起细小的泥花。他加快了动作,不是用手指挖,是用手掌往外刨,土块“簌簌”往下掉,砸在军靴上,溅得裤腿都是黑。掌心被土里的碎石划破了,血珠渗出来,混着泥,把指甲染成暗红,他却像没察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里只有那片越来越清晰的迷彩布。
“黄导……”
他把声音压在喉咙里,像怕惊飞什么。字刚出口就涩住了,喉咙发紧,像被谁用手攥住,每说一个字都要费老大劲,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不是怕,是急——急着看清布料下的人,急着确认那点若有若无的呼吸,是不是真的。
风又从松梢刮过,带着更浓的涩味。歪脖子松树的影子晃了晃,像那哭歪的脸在轻轻点头。辛集兴的指尖终于摸到了布料下的温热,不是土的凉,是带着点潮气的暖——他的手猛地顿住,眼泪毫无预兆地砸进土里,和泥混在一块儿,像柳河垭口那夜,“我”替他挡刀时,滴在他手背上的血。
土里的“嗬”声是从指缝间钻出来的。不是连贯的气音,是像被揉皱的纸筒突然漏了丝风,又猛地卡住——先是极轻的“呼”,带着泥土的腥气从土层深处冒出来,接着是“嗬”的半截响,像风箱的木塞松了,却拉不动杆,卡在最紧的地方。那声音太弱了,混着松针落地的“簌簌”声,稍不留意就会被风卷走,辛集兴却像被烫了似的,指尖猛地悬在半空。
他的呼吸突然停了。胸腔里的气像被谁攥住,没等吐出来,眼泪已经砸了下来——不是无声的淌,是带着力道的坠,砸在新翻的泥土上,“啪”地溅起细小的泥花,泥点落在他手背上,凉得像柳河垭口的露水。指节在颤抖,刚才刨土时磨出的血痕渗着新血,混着泪和泥,把指甲缝染成暗红。他不敢再动,怕这声气音是最后的余响,怕自己稍一用力,就会像捏碎泡涨的麦粒似的,捏碎这仅存的生机。
刨土的动作变得像拆解精密的钟表。指尖蜷成虚握的形状,一点一点往外扒土,土块落在地上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最先露出来的是额角,沾着块暗褐的血痂,血痂下的皮肤泛着青黑,像被水泡透的旧布;接着是眼窝,睫毛上还挂着土粒,黏成一绺一绺的;直到鼻子和嘴露出来,他才敢喘半口气。
我的脸在月光下泛着死气。面色是青紫的,像冻透的茄子,颧骨处的皮肤陷下去,能看见底下突出的骨棱;嘴唇干裂得厉害,裂纹深得能卡进细沙,边缘卷着焦黑的皮,像被野火烧过的老树皮;眼睛半睁着,眼白浑浊得像蒙了层雾,瞳孔缩成极小的圈,灰扑扑的,几乎看不清焦点。
可就在辛集兴的影子投到我脸上时,那圈灰雾里突然动了动。睫毛颤了颤——不是大幅度的扇,是像被风吹动的蛛丝,极轻地掀了掀,土粒从睫毛上滚落,掉进眼角的皱纹里。
“还活着……”辛集兴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尾音带着哭腔。他半跪下来,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和后背,抱起的瞬间才发现,我轻得像捆干透的柴禾。肩胛骨硌得他小臂发疼,后背的衣服被泥土浸成硬板,却能感觉到底下微弱的起伏——胸口每抬一下,都像拉不动的风箱,要顿两秒才敢落下,吸进来的气里裹着浓重的土腥,呼出去时带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他摸向腰间的军用水壶。壶身磨得发亮,是当年我给他的,壶盖的螺丝松了,拧开时“咔哒”响了声。他把壶嘴凑到我嘴边,手指挡着不让水倒得太急——清水顺着干裂的唇缝往里渗,刚碰到舌尖,就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的皱纹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又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洇出片深色的痕。
我的喉结突然动了。不是吞咽,是像被水呛了下,缓慢地往上滚了半寸,又重重落下。紧接着,一声更清晰的“嗬”从喉咙里挤出来——这次带着点湿意,像漏风的风箱突然吸进了点水汽,虽然依旧微弱,却比刚才多了点活气。
辛集兴低头时,看见我的睫毛又颤了颤。这次的幅度稍大些,像要把眼窝里的土抖掉。他突然想起柳河垭口那夜,我也是这样,中了弹还硬撑着给他塞水壶,喉结滚动的样子,和此刻一模一样。眼泪又涌了上来,他赶紧别过脸,用袖子蹭了蹭,却蹭不掉满脸的热。
得把土填回去。
辛集兴咬了咬牙,后槽牙咬得发紧,下颌线绷成道冷硬的棱。他先将我轻轻放平在旁边的草堆里——那堆草是去年的陈草,枯得发脆,却软得像床旧棉絮,刚好能托住我的背。草叶上的露水沾在我迷彩服的破洞上,凉丝丝的,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垫在我头下,外套上还留着拳台的汗味和红土渣。
铁锹就插在旁边的土里,木柄被夜露浸得发潮,握在手里黏糊糊的。他扬锹时动作很轻,挖出来的土要一勺勺填回去,不能像刚才刨土时那样急。第一锹土落在坑底,发出“噗”的闷响,惊得草堆里的虫“簌簌”往深处钻。他一边填一边用锹背拍实,拍打的力度由轻到重,直到土面和周围的地面齐平,连刚才挖出来的土坷垃都按原来的纹路摆好,像块没被动过的拼图。
最要紧的是脚印。他蹲下身,用松针把自己跪在地上的膝印盖住,松针是深绿的,带着松脂的黏,铺上去能遮住大半的土色。军靴踩过的地方,他用脚尖反复碾,把土碾得和周围一样实,连鞋跟的棱痕都抹掉了。做完这一切,他退到三丈外看——月光下,歪脖子松树下的土还是那样,只有风刮过松针的“沙沙”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背起我时,他试了三次才站稳。我的身体软得像团卸了力的棉花,胳膊搭在他肩上,指尖偶尔会蹭到他的锁骨,凉得像块冰。头歪在他颈窝,额角的血痂蹭着他的耳垂,带着点干硬的糙,呼吸是断断续续的气丝,每口都裹着土腥,吹在他后颈的皮肤上,像极细的羽毛在扫。
最磨人的是后背那处破洞。我迷彩服后背磨烂的地方,刚好对着他左肩的刀疤——那道疤是当年在柳河垭口替我挡弹片时留下的,此刻被破洞边缘的粗布蹭着,不疼,却痒得钻心,像有蚂蚁顺着疤纹往心里爬。他咬着牙往前走,军靴踩在落叶层上的“沙沙”声里,混着我偶尔发出的轻哼,每声都像小锤子敲在他心上。
安全屋藏在废弃砖窑的最深处。砖窑的入口被柴火堆挡着,柴火是枯黑的,堆得像座小丘,最底下的柴已经朽成了碎末,拨开时会扬起层灰。他用胳膊肘顶开柴火堆,露出底下的石板——石板是青灰色的,边缘被磨得发亮,显然被挪过无数次,石板下的缝里塞着根铁钩,是他当年打黑拳时焊的,拉着铁钩一拽,石板“吱呀”一声翻向侧面,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霉味像被关了多年的野兽,猛地扑出来。是砖缝里的霉、烂草的腐、还有点铁锈的腥,混在一起呛得人喉咙发紧。他先钻进去,在里面摸索着找到打火机,“噌”地划亮——火苗跳起来的瞬间,照亮了砖窑的内壁,墙上的砖是黑红的,还留着当年烧窑时的烟痕,像幅模糊的画。
地铺在窑最里侧,铺着厚厚的干草,草是今年新晒的,带着点阳光的暖,比外面的陈草软得多。他把我放在草上时,动作轻得像放件瓷器,生怕碰碎了什么。打火机的光晃过我的脸,他这才看清伤势——额角的血洞比刚才在土里看着更深,黑痂下还在往外渗暗红的血,顺着眉骨往眼角爬,把睫毛都粘在了一起;左手腕肿得吓人,比正常时候粗了一倍,皮肤被勒出圈紫黑的印,显然是被手铐或麻绳狠狠勒过,指节处的皮肉磨烂了,血和泥结成硬壳,看着就知道遭了不少罪。
他蹲在旁边,打火机的火苗在我脸上晃。看见我眼皮又轻轻颤了颤,他突然松了口气,后背抵着冰冷的窑壁滑坐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虎口的旧疤被指甲掐得发白,渗着点血珠。砖窑外的风刮过窑口,带着远处山口的狗吠,他把打火机凑近我的鼻尖,看火苗被呼吸吹得轻轻晃——还好,还在晃。
“撑住。”
辛集兴的掌心拍在我脸上时,带着层薄汗。力道不重,却像块温烫的烙铁,蹭过我干裂的颧骨——他特意收了劲,怕碰碎我额角的血痂,可指尖的颤抖还是泄了底。我没睁眼,眼皮却像被风吹动的蝶翅,极轻地跳了跳,睫毛上的土粒簌簌往下掉,落在他手背上。那点动静像根细针,猛地扎进他紧绷的神经,他喉结滚了滚,又重复了遍,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撑住,我马上回来。”
锁石板时,他用了蛮力。青灰色的石板边缘磕在砖缝上,发出“咚”的闷响,他却顾不上——铁钩插进锁孔,拧动时带着铁锈摩擦的“咯吱”声,直到锁舌“咔哒”弹回,才拽过旁边的枯柴堆,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柴禾的碎末沾在他袖口,混着刚才刨土时蹭的泥,像幅没干透的画。
转身往镇上跑时,军靴踩在冻土上,发出“噔噔”的响。凌晨的街道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两侧的铺子卷闸门都拉得严实,只有巷口的垃圾桶旁蹲着只野猫,被他的脚步声惊得蹿上墙头,绿幽幽的眼在暗处亮了亮,又缩了回去。路灯的光透过蒙着灰的玻璃罩洒下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不是平直的线,是随着他跑动晃悠的弧,像条被搅乱的光河,碎银似的铺了满地。
他的肺像个破风箱,每口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得喉咙发疼。手心的伤口早被汗泡得发白,血和泥混在一块儿,把军用水壶的背带浸得发黏。跑过石桥时,他瞥见桥下的河水,墨黑的水面浮着层薄冰,映着天上的残月,像块碎了的镜子——这让他想起柳河垭口的水,那时我也是这样,浑身是伤地躺在他背上,呼吸弱得像要融进风里。
镇东头的诊所亮着盏孤灯。磨砂玻璃门后,药柜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像排沉默的巨人。王医生趴在柜台上打盹,老花镜滑到鼻尖,镜腿勾着松垮的白大褂领口,口水顺着嘴角的皱纹往下淌,在“甘草”药盒的标签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柜台下的半导体还开着,正播放着咿咿呀呀的评剧,调子软绵,和这凌晨的急景格格不入。
“哐当——”
辛集兴的脚踹在玻璃门上时,力道带着股狠劲。不是刻意要砸,是急着推门,却没算准距离——钢化玻璃没碎,却震得门框上的积灰簌簌往下掉,门轴发出“吱呀”的惨叫,像被生生扯断了骨头。王医生像被针扎的刺猬,猛地弹起来,眼镜“啪”地掉在柜台上,镜片撞在药瓶上,发出细碎的响。他看清门口的人时,原本惺忪的眼突然瞪圆,脸上的肉都在抖,白大褂的纽扣崩开两颗,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蓝秋衣:“辛、辛老板?您这是……”
“救人。”
辛集兴的手像铁钳,攥住王医生的胳膊就往外拖。他没拽袖子,是直接扣住对方的肘弯,那里的皮肉软乎乎的,被他捏得发颤。王医生的白大褂被扯得变了形,下摆扫过药架,几盒“创可贴”“碘伏”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他脚背上。药箱原本摆在柜角,被这股力道一带,“啪”地摔在水泥地上,锁扣崩开,镊子、纱布、针管滚了满地,最显眼的是那只银色听诊器,像条受惊的蛇,在地上转了三圈,金属头撞在暖气片上,发出“叮”的脆响。
“有话好好说啊辛老板!”王医生的声音抖得像筛糠,腿肚子在打颤,几乎是被拖着走,胶底鞋在地上蹭出“吱吱”的响,“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是哪个要救?您先松手,我拿药箱……”
辛集兴没松,反而拽得更紧了。王医生的胳膊被他勒出红痕,像条快要断的棉绳。路过巷口的早点摊时,煤炉的余烬还在冒烟,王医生的鞋跟磕在摊边的石阶上,差点绊倒,他这才喘着粗气喊:“我去!我去还不行吗!您慢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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