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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2页）

子兴也笑道：“你们既然同姓，那岂不是同一宗族吗？”

雨村好奇地问是哪一家。

子兴说：“就是荣国府的贾府，可能有些辱没了先生的家族名声吧？”

雨村笑道：“原来是他们家。若真要论起来，我们寒微的族人其实不少，从东汉时期的贾复开始，支脉繁盛，遍布各省，哪里能一一细查贾雨村！要是单说荣国府这一支，确实与我们是同族谱系。但他们那般荣耀显赫，我们也不好去高攀攀附，所以到现在反而更加生疏难以相认了。”

子兴感叹道：“老先生别这么说！现在的宁国府和荣国府，都已经衰败了，远不能与从前的盛况相比。”

雨村问道：“当年宁、荣两府人口众多，怎么这么快就衰败了？”

子兴说：“唉，是啊，那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雨村又说：“去年我到金陵地界，因为想游览六朝遗迹，那天进了石头城，路过他们老宅。街东边是宁国府，街西边是荣国府，两座府邸相连，几乎占据了大半条街。虽然大门前冷清无人，但隔着围墙往里看，里面的厅堂楼阁依然雄伟壮丽；就连后面的花园，树木山石也还都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哪里像个衰败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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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兴笑道：“亏你还是进士出身，原来却不懂这个！古人有句话说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现在比不上从前那样兴盛，但比起一般的官宦人家，气派终究还是不同的。现在人口越来越多，事务也越来越繁杂，主仆上下，安享富贵尊荣的人很多，而能运筹帷幄、谋划未来的人却没有一个。日常排场费用又不能节俭，所以现在虽然外面的架子还没完全倒，内里却已经空虚了。这还只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能想到这样钟鸣鼎食、翰墨诗书的家族，如今的儿孙，竟然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听了，也惊讶地说：“这样的诗书礼仪之家，怎么会有不善于教育的道理？别的不说，只说这宁、荣两府，历来都是教子有方的。”

子兴感叹道：“我说的正是这两户人家。让我来告诉你：从前宁国公和荣国公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两个。宁国公是兄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国公去世后，他的长子贾代化继承了官职，也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贾敷，可惜在八九岁时就去世了，只剩下小儿子贾敬继承了官职。现在的贾敬一门心思全在道教上，只喜欢炼丹制药，对其他事情一概不关心。

“幸好他早年留下了一个儿子，名叫贾珍。因为他父亲一心想做神仙，所以把官职让给了贾珍继承。而他父亲又不愿意回老家，只在京城城外和道士们混在一起。这位珍爷也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现在贾敬老爹对家里的事情一概不管。珍爷哪里肯读书，只一味贪图享乐，把宁国府搅得乌烟瘴气，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再说荣府，你听好了，刚才所说的奇异之事就发生在这里。自从荣国公去世后，他的长子贾代善继承了官职，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现在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还在世。长子贾赦继承了官职，次子贾政，从小就酷爱读书，祖父最疼爱他，原本打算让他通过科举考试步入仕途。不料代善临终时，上了一本遗折，皇上念及先臣之功，即刻命令长子袭官，又询问还有几个儿子，立刻召见，于是额外赐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让他在吏部学习，如今已经升任员外郎了。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叫贾珠，十四岁就中了秀才，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可惜后来病死了。

“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出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已经很奇怪了，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说起来更奇，他一出生，嘴里就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上面还有许多字迹，于是就取名叫宝玉。你说这是不是新奇古怪的事情？”

雨村笑道：“真是奇异非凡。看来这个人的背景不简单。”

子兴冷笑一声说：“大家都这么说，所以他的祖母特别疼爱他，简直视若珍宝。周岁那年，政老爷想试探他将来有何志向，便摆了无数世间万物让他抓。没想到他什么都不拿，偏偏伸手抓了胭脂水粉和首饰钗环。政老爷大为生气，说：‘将来必定是个沉迷酒色的家伙！’因此很不高兴。唯独史老太君还是把他当作心头肉。更奇的是，如今他七八岁了，虽然调皮得不得了，但聪明伶俐的程度，一百个孩子也赶不上他。他说起孩子话来也让人诧异，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看见女儿就觉得清爽，看见男人就觉得浊臭扑鼻。’你说好不好笑？将来肯定是个色鬼无疑了！”

雨村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连忙打断道：“不对！可惜你们不了解这个人的来历。大概政老前辈也错把他当成淫魔色鬼了。如果不是饱读诗书、见多识广，再加上深入探究事物的本领和参悟玄妙的智慧，是不能理解他的。”

子兴见他言辞如此郑重其事，连忙请教其中的缘由。

雨村解释道：“世间之人，除去极端的大仁大恶之辈，其余大多并无太大差异。那些大仁者，是顺应天命而生的；而大恶者，则是应劫数而来的。大运降生之时，世道昌盛；劫数到来之际，世间动荡。像尧、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召公、孔子、孟子、董仲舒、韩非子、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等人，都是应运而生的大仁者；而蚩尤、共工、桀、纣、秦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则是应劫而生的大恶者。大仁者致力于治理天下，大恶者则扰乱天下。清明灵秀之气，是天地间的正气，为仁者所秉持；残忍乖僻之气，是天地间的邪气，为恶者所秉持。

“如今正值国运昌隆、皇朝永续之时，天下太平无事，清明灵秀之气所滋养的人，上至朝廷高官，下到平民百姓，比比皆是。而那些多余的秀气，无处归依，便化作甘露、和风，润泽四方。至于那些残忍乖僻的邪气，无法在光明正大之日中肆虐，便积聚在深沟大壑之中。偶尔因风吹动，或被云雾压迫，稍有动摇感发之意，一丝半缕的邪气泄露出来，恰巧遇上灵秀之气经过，正气不容邪气，邪气又嫉妒正气，两者互不相让，就如同风水雷电相遇于地中，既不能消除，也不能退让，非得经过一番搏击掀发，才能耗尽。因此，这些气也必定要赋予人身，发泄一空才会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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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如果偶然秉承了这种气而生，在上层社会不能成为仁人君子，在下层也不能成为大凶大恶之人。把他们放在万万人中，其聪颖俊秀之气，在万万人之上；但他们乖僻邪谬、不近人情的姿态，又在万万人之下。如果生在公侯富贵之家，就会成为多情种；如果生在诗书清贫之家，就会成为隐士高人；即使偶然生在贫寒之家，也绝不会成为卑贱的仆役，甘愿受庸人驱使，必定会成为出色的艺人或名妓。就像前代的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两族的人、顾恺之、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庭筠、米芾、石延年、柳永、秦观；近代的倪瓒、唐寅、祝允明；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莺、朝云等人，这些都是换个环境就会相同命运的人啊。”

子兴问道：“照你这么说，就是‘成者王侯败者寇’的意思吗？”

雨村回答：“正是这个意思。你还不知道，自从我被革职以来，这两年我游历了各个省份，也曾遇到过两个不同寻常的孩子。所以，刚才你一提到这个贾宝玉，我就大概猜到了，他也是这一类的人物。不用说得太远，就在这金陵城里，钦差大臣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道吗？”

子兴说：“哪有人不知道！这甄家和贾家是老亲戚，又是世交，两家来往非常亲密。就连我，也和甄家交往不是一天两天了。”

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时，有人推荐我去甄府做家庭教师。我进去一看，他家真是显赫富贵，而且讲究礼数，这样的东家真是难找。不过，我教的那个学生，虽然是刚开始启蒙，但教起来却比一个准备科举考试的学子还让人费心。

（编者注：甄宝玉是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之子，比贾宝玉略小一岁，他与贾宝玉有着相同的外貌和相似的性情，为贾宝玉的复制人物。大概是作者为了想写出主角的另一种人生和结局而设计的。也有一说这才是作者的原型。而贾宝玉是作者的理想化身。）

“更有趣的是，他说：‘必须有两个女儿（这里的女儿两字应该是女孩的意思）陪着我读书，我才能认字，心里也才会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就糊涂。’他还常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女儿这两个字，极其尊贵、清净，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名号还要尊贵无比。你们这些满口脏话的家伙，千万别冒犯了这两个字。要说这两个字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口；如果弄错了，就要挨揍。

“他脾气暴躁，浮躁顽劣，种种行为都很异常。但只要一放学，回去见到那些女儿们，就变得温和有礼，聪明文雅，完全变了一个人。因此，他的父亲也曾狠狠地打过他几次，但一点用都没有。每次打得他受不了时，他就大喊‘姐姐’、‘妹妹’。后来听说里面的女儿们拿他取笑，问他：‘怎么挨打时只叫姐姐妹妹？莫非是想让她们去替你求情？你就不觉得害臊吗？’

“他的回答最妙，他说：‘疼得厉害时，叫几声姐姐妹妹，或许能减轻疼痛也不一定。叫了一声，果然就不疼了，于是就成了我的秘诀：每次疼得受不了时，就叫姐姐妹妹。’你说好不好笑？

“也因为他祖母过分溺爱，不分是非，每当孙子辱骂我时，她就责备儿子。所以我就辞了那份工作，现在在巡盐御史林家做家庭教师了。你看，这样的子弟，肯定不能守住祖父的家业，听从师长的劝告。只可惜他家的几个姐妹，都是难得的好姑娘。”

子兴说道：“在贾府里，现有的三位小姐都很不错。政老爷的长女名叫元春，因为贤良孝顺、才德兼备，被选入宫中做了女史。二小姐是赦老爷的妾所生的，名叫迎春；三小姐是政老爷的庶出女儿，名叫探春。四小姐则是宁府珍大爷的亲妹妹，名叫惜春。因为史老夫人非常疼爱孙女们，所以她们都跟着祖母一起读书，听说个个都很优秀。”

雨村道：“更有趣的是甄家的风俗，给女儿起名都是仿照男子的名字，不像其他人家那样喜欢用‘春’、‘红’、‘香’、‘玉’这些娇艳的字眼。怎么贾府也落入这种俗套了？”

子兴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现在的大小姐是在正月初一出生的，所以才叫元春，其余的人才跟着用了‘春’字。上一辈的人名，也是从兄弟的名字中衍生出来的。有证据可以证明：你现在的东家林公的夫人，也就是荣府中赦、政两位老爷的胞妹，在家时名叫贾敏。你要是不信，回去仔细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雨村拍着桌子笑道：“怪不得这个女学生在读书时，凡是遇到‘敏’字，她都念作‘密’字，每次都是这样；写字时遇到‘敏’字，还会故意少写一两笔，我当时就有些疑惑。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就毫无疑问了！怪不得这个女学生的言谈举止与众不同，和现在的女孩子不一样。想必她的母亲也绝非凡人，才能生出这样优秀的女儿来。现在知道她是荣府的孙女，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可惜上个月竟然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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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兴叹息道：“老一辈的四个姐妹中，她是最小的一个，却已经不在了；长一辈的姐妹们，也一个都不剩了！只能看看这些小一辈的，将来她们找的夫婿会怎么样了。”

雨村说：“没错。刚才提到的政公，已经有了一个含着玉出生的儿子，再加上长子留下一个体弱的孙子。难道赦老那边一个孩子也没有吗？”

子兴回答道：“政公有了玉儿之后，他的妾室也生了一个孩子，只是不知道这个孩子将来如何。目前他已有两个儿子，一个孙子，但将来的命运尚难预料。至于赦公，他也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叫贾琏，现在已经二十岁左右了。他是亲上加亲，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的娘家侄女，成婚已有两年了。这位琏爷现在捐了个同知的官衔，但他并不喜欢读书，倒是擅长在世故人情上随机应变、能言善辩。因此，他现在住在叔叔政老爷家里，帮着处理些家务事。奇怪的是，自从娶了他夫人之后，上下没有一个人不称赞他夫人的。相比之下，琏爷反而显得逊色不少。据说他的夫人模样极其标致，言谈极其爽利，心思又极其细腻深沉，简直是个男人远远比不上的人物。”

雨村听后，笑着回应道：“看来我之前说的话没错。咱们刚才提到的这几个人，说不定都是兼具正邪气质的一类人，谁说得准。”

子兴说：“不管是邪是正，你老是替别人操心算账，来，你也该先喝杯酒才是！”

雨村答道：“对对对，光顾着说话了，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

子兴笑着打趣：“聊别人的闲事正适合下酒，多喝几杯又何妨！”

雨村望向窗外，说道：“天色已晚，得留意城门是否关了。咱们悠着点进城，到时候再继续聊也不迟。”

于是，两人起身结算酒钱。正准备离开时，忽听后面有人喊道：“雨村兄，恭喜啊！我是特地来给你报喜讯的。”

雨村连忙回头查看，想要知道来的是何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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