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被拿下的“水盏客”被压到船舱的一角,手腕上缠着细布。细布里擦过盐,盐把他们今晚的路记得明明白白。
卫峥蹲下看他们的鞋底。鞋底的泥不厚,泥里有一粒细小的殷红。那不是血,是朱。朱来自某种文房。卫峥伸指一拈,笑,“邺中来的笔。”
鸩听见这两个字,眼里亮了一下又灭。她把笛从袖中抽出来,敲了一下。声很轻,像某个远处的铃回应了她。
“别急。”卫峥压低声音,“快的人会更快。他们明夜还会来。来之前,会在赌坊里先走一手。——‘落魄的财神’,要上台了。”
(暗影视觉·鸩)
第二更。云来楼里人散了半数。剩下的人眼睛更亮,因为酒醒了半盏。陆稷还在。他把旧骰放在桌上,不再摸。他在等。我也在等。等“白帛记”背后那个写“记”的人露出袖子。
我把短笛在指间转了一圈。笛里有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个字:问。问谁?问财神。
陆稷把手里的一柄折扇缓缓合上。扇面空白。他把扇柄按在桌上,声音极轻,像一滴水掉在瓷上。他抬眼,突然笑,“诸位今夜要看‘赢’还是看‘账’?”
“看赢!”有人喊。
“看账。”他自己说。他站起来,背挺直,像一个在洛阳旧局里讲“流水”的司钱史。“快的人,借我的手输一次。”他把扇柄往桌上一点,“云来押,今夜开新局——‘问名’。”
堂里一静。鸩笑了。她看见人群里,有一双袖口很干净的手挤了出来。那双手不沾油,不沾盐,指腹却很光。光得不该。
他的光不是洗出来的,是磨出来的。那是一个把手藏在袖里的人的手。他姓辛,或者姓审,或者姓何。名字不重要。他写“记”。
那双手停在桌边,停在“财神”的扇柄旁。他的声音温和,“陆掌,这局,我来做‘快’。”
“好。”陆稷笑。
我把短笛往袖里一插。笛身冰了一瞬。我知道,风进来。风一进来,灯就会跳。灯一跳,影就乱。影一乱,快的人就会更快。快得把自己推到“明”里来。
第三更将尽,云来楼上的琉璃灯突然稳了一瞬。稳得像有人在背后按了按罩。那一瞬间,所有人的影像被钉在桌上。钉在桌上的那双干净的手,终于露了纹。不是凰尾,不是盐星,是一条极细的“鹤颈纹”。那是邺中辛氏账房的印。辛氏帐房印刻如鹤,颈细、尾长,专用于“白帛记”的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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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了。”卫峥的声音从楼口进来。他没有走近。他只是让那两枚“王师封签”在灯底翻了一下。短笔一闪,“鹤颈纹”便像被扯了一下,隐又现。那双手轻轻一动,袖口掩住了半分。半分不够。灯在看。账在看。盐在看。
“辛家的人。”陆稷笑,笑意像擦在旧银上的布,温而涩,“财神落魄,今夜借你们的手翻一翻旧账。”
那双手静了一息,忽地笑了一下,笑得很直,“落魄的财神,也想当‘明柜’?”
“明柜不当,明人当。”陆稷道,“你们‘白帛记’快,快在‘息’。我们慢,慢在‘名’。今夜,我输给‘名’。”
他话音一落,扇柄一敲,“问名。”
那双手停了半瞬。半瞬里,骰声断。灯里有风。风把鹤颈纹吹了一下。那条纹像一根被拽起的白发。
“辛……某。”那人终于吐出两个字。
卫峥笑了一下,收笔短短。“请。”
云来楼里,半盏灯光落在桌上。桌上没有血,只有账。账上只有两个字:回流。
……
黎明的风从庙桥那边吹来,吹过“正逆之界”的两字,吹过照影柜那块新换的牌,吹进南市巷口。云来楼门口的水痕像被风洗了一遍,金粉依旧褪,影却更清。
陆稷走出门,背在早晨的光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半盏灯,笑得很淡。
他把旧骰放进袖里。袖里还有盐。盐要一整日的汗才会退。他摸了摸耳背,粉还在。他忽然不讨厌这层粉了。粉让他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还要往哪里去。
“陆掌。”有人在后头唤他。
他回身,鸩在门槛上。她眼里没有笑,只有稳。“记名了吗?”
“去。”他答,“今早第一盏。”
他迈出脚,脚下的石被昨夜的雨洗得很干净。他走上“讨逆路”的第一段,路边的木标写着:不扰民。风把他衣角掀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自己今夜不是输给人。他输给了路。
路在光里。他在光里。光很薄,但足够他看清自己的影。
——“赌坊之内,落魄的‘财神’”,此夜既是局,
也是账,更是碑。碑上刻着两个字:回流。碑下的人各自按着自己的名,慢慢走向“明”。下一夜,水上会更快。快的人还会来
。可快的人,会更容易累。久的人,会在桥上、在柜前、在粥棚里,一点一点,把盐,化回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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