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霜薄,濮阳城的瓦脊像刚磨过的铁。
军府正堂未燃香,只点一炉清火。
曹操提前入座,盔甲尽去,只着常服,眼角却仍有昨夜操练遗下的血丝。堂外鼓未鸣,堂内已坐满人:荀彧端简而立,程昱拄图而来,张辽、夏侯惇、许褚在左,典农与县工代表罕见地在右侧列席。案边一张空席留给郭嘉。
门帘轻响,郭嘉步入。今晨他换了最清简的青衣,袖口收得很稳。坐定前,他低低咳了一声,像把夜里残存的寒意折在喉下。他拱手:“奉孝来迟。”曹操摆手,示坐:“免礼,今日无外人。”
堂中铺着三卷新图:河渠断面、粮道合图、车驾线路;又另置两卷旧图:并州形势、青徐盐运。荀彧先出列,简短开场:“昨日社稷旧祠试礼,‘器’可容气,‘序’可导气,但皆非药。‘药’仍在天子。诸公今日所议,关乎先‘迎’先‘战’,关乎‘霸’与‘王’。”
“霸”字一出,夏侯惇先热了眼。他压着声:“主公虎狼之军聚于兖州,赵、燕诸郡摇心,白马义从夜袭三十里不呼名。此时不北击袁、夺河朔,待他缓过气来,反成我患。”他性急,言短,像把刀在案上轻轻敲了敲。
张辽平静得多:“军心可用,士气正盛。若北上需一条‘停’法,水陆并进。昨夜主公令我试水,风直水急,舟停得住,军便能转得开。”他话少,却把“能打”的底气放在桌面上。
程昱把手按在粮道图上:“北击可为,但须问仓与路。青徐盐运未入囊,水道粮车若被截,兵行十日即需回头。若先东取海盐,仓满而归,再北向则行稳。”他指尖在图上连出一条蛇一样的线,东、北、回环,一气呵成。
典农的长史忍不住抬手:“若就眼前,东向开仓、南向修渠、许县立窑,春前可成。兵不战时耕,民有余力耕。白榜昨已立,乡梆夜里就敲了三回。民心之‘习’,此刻正好养。”
荀彧合简补上一句:“先立‘礼’,再举‘器’,迎驾有凭依。霸者以力夺‘名’,王者以礼取‘心’。此时若先挟兵北指,天下以为我‘掠’,迎驾之名自污。后虽能洗,费力百倍。”
夏侯惇哼了一声:“待人心尽归,黄花菜都凉了。”
许褚看着几幅图,抓了抓头发,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半步:“俺不懂这些话,俺只晓得兄弟们的马正热,刀也正快。要是今日不让他们以战泄气,心里反憋出火。打不打,军心自有分寸。”
曹操一直不言。他把手指搭在杯沿,杯身并不热。半晌,他看向郭嘉:“奉孝。”
堂中视线落在同一点上。郭嘉抬手按了按案角,先把“心炉”拨亮,胸口那团玄色的心光在秩序里走一圈。他不立刻给答案,他先拆问题。
“先说‘霸’。”他语速不快,“霸者之利,在速;王者之利,在稳。二者并非互斥,而是器与药的关系。兖州之‘器’尚未饱和,药未入体,一口吞北方,很可能热血化毒,反噬自身。”
夏侯惇皱眉:“奉孝这是劝我们不打?”
“非也。”郭嘉看向他,目光温和却不让,“我劝我们不要‘一口吞’。打,得打;但打什么,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需先把‘路’说清。四个路向,皆有道理。”他伸出四指,“东——盐,稳;北——名,险;西——都,远;南——民,近。四者之中,我建议‘近’与‘稳’先行,‘名’与‘远’并筹。用白话说——先把肚子与脚下的路安好,再去伸手要天上的东西。”
程昱点头:“我赞成‘近’与‘稳’。粮、水、路三个部门已经成链。许县的窑,十日可出第一批砖;东门外的沟渠,三日可通;白榜已颁,耕作可试。‘迎驾行图’若能三十日成册,后续行军不滞。”
荀彧补充:“礼也可先行。小社、小耤田,十县同立,民习之,士见之,‘迎者礼’就先在心里扎根。到那时军动,不叫‘兵扰’叫‘礼行’。”
夏侯惇憋着火:“可北边呢?袁绍在看,公孙在看,匈奴也在看。我们不往北动一步,别人就以为我们怕了。”
张辽清声道:“夏侯将军忧的是‘名’。此名可不必以大军谋。一骑快三十里,一营假修不灭火。白马义从的战法我们不是不会。只要挑最合适的一条脉,让他们在我们设定的‘线’上跑,‘名’就会自己到。”他把指背点在并州图上的一点,“涿郡到渔阳之间,有一片空白。空白最适合画第一道线。”
堂内安静下来。每个人说的都对,这才是最难的局。曹操把杯放下,目光落在郭嘉身上:“你背着‘毒’,却说得比谁都冷静。你要付的‘代价’,孤心里有数。此刻你若让孤选一条路——你要孤怎么走?”
郭嘉不避不闪,直视曹操:“主公,臣昨夜已立下‘唯一’二字。臣的病,只能用天子龙气解。这不是私心,这是‘秩序’之需。若问路,臣只给一句:‘迎’字当先。不是说今日就动驾,而是说,今日所办一切,以‘迎’为轴心去排。以‘迎’去衡量每一笔钱、每一步路、每一场战。”他把手指轻轻落在“迎驾行图”的空白处,“图未成,理先成。理一成,兵行才不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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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微微眯眼:“说得玄。”
郭嘉笑了一下:“那我就说直白些。主公若要快,就给军一个‘泄气’的倒栽葱,选一个不影响主线的小目标,一营一将,去北方打一个‘说法’回来。主力不动,专修‘器’与‘路’;礼先走,图先行,许县修成,社稷立稳。等‘器’能存气,‘路’能载气,‘礼’能导气,‘迎’才是真的‘迎’。否则,‘挟’是快,毒也快。”
这番话落地,夏侯惇先是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憋住脾气,粗声笑了一下:“行吧,给我一个能打的。”张辽点头:“我带。”程昱插话:“我给粮。”典农补一句:“我修路。”荀彧收尾:“我写礼。”
一圈话接得极顺,像一张紧绷的鼓皮被人一拍,声音圆而正。曹操笑意浮上来,随即收住。他喜快,也喜稳。两种矛盾的脾性,在他脸上交替一瞬。他沉默片刻,忽然问了个旁枝:“奉孝,若天下人说我们是‘霸’,你介不介意?”
郭嘉不假思索:“不介意。‘霸’是刀,‘王’是鞘。刀得配鞘,鞘得配刀。我们要做的,是让人看到我们拿刀不是为掠,而是为护。‘霸’之名自会薄,‘王’之理自会厚。”他顿了顿,“且——霸业之辩,不在我们嘴上,在百姓的井口。井里先有水,他们就说我们是‘正’。没有水,说再多也白搭。”
荀彧笑意极轻,像风过竹,拱手:“此言甚善。”
曹操到底是曹操。他猛地站起身,拍案笑道:“好!这副棋局,孤喜欢。今日起,兖州先立四司:礼司——文若总;路司——程昱总;仓司、井司归典农,军司止张辽兼夏侯;‘白马小战’另立案,不入兵部,以‘说法’为名,出一进一。孤自领一司——名曰‘鼎司’。”
众人一愣。曹操自解:“鼎者,容药之器也。孤亲督许县建城、社稷礼、车驾线路。你等各司其职,三十日交第一册,六十日交一册详图,一百日成‘迎驾行图’定稿。此间凡战,皆以不滞主线为戒。违者,军法伺候。”
堂上齐声称诺。那一瞬,连门外守卒都直了背。
散会之前,曹操像想起什么,忽然淡淡问:“奉孝,你的‘代价台账’,今日记了几笔?”这话他不该当众问,却偏偏当众问。这是敲打,也是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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