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也该知道,”她低声,“你在用天子当药引。”
风从偏殿破窗里灌进来,把地上的灰吹出一条细线。鸩的手又握紧了一寸。她不怕刀,也不怕人,她怕这种把话说穿的瞬间。因为这种瞬间之后,往往要血。
郭嘉的视线落在她手指上,落在弦上。他没有否认:“药引要正,药才不走偏。若不用,药便是毒。若用坏了,人也许死得更快。”
女子把手指从弦上抬起:“你早就想好了生与死,才敢说得这样平静。”
“我没想好。”他道,“我只是被逼着往前。”
她看着他。半晌,她说:“你是病人。”
“那你呢?”他问。
“我是钥匙。”她抚琴尾,“不是门。”
“钥匙开哪一扇?”
“开‘听得见’与‘听不见’之间那一扇。”她说,“用的时候,别用错门。”
“天道之匙?”郭嘉轻轻重复,“你自称天道?”
“我不。”她摇头,“我只懂一点规矩。规矩不是天道,规矩是人立的桥。你若要过河,桥要在。桥在不在,不看天,看你搬不搬石头。”
她突然把琴往怀里一收,指腹轻轻一拢。弦上泛起一层极细的光,如月下薄霜。她不再说话,改用琴语。音势由低渐高,却不急;从宫墟裂缝里缓缓铺出去,像有人在灰烬上覆盖一层薄薄的水。
郭嘉胸口那根线在这一刻忽然剧痛。不是刺,是绞——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从他心口伸进去,攥住了那团冷火,拧了一下。观星策里,几颗常年不动的“死星”忽明忽暗,像被人用指尖轻点。他眼前闪过几幅极速的影:许都的高台、黄河之夜、焦尾琴断、旗上“安”字被风吹裂成两半。他的膝弯一软,足尖在地上一磕,发出一声轻响。
鸩的刀出鞘半寸。
女子的左手在弦上按了一下,右手食指点在徽间,拨出一记极清的泛音。那音像把一片玻璃罩住了火。火还在烧,却不再乱蹿。胸口的绞痛缓了一缓,冷与热像各退了一步。她才把手放下。
“我可以替你按住它。”她看着他,“今天,明天,也许还能有后天。但这只是按住。它不是你的病根。你的病根,不在你身上。”
“在谁身上?”
“在这片地。”她道,“在‘忘记’这两个字上。忘了礼,忘了耻,忘了人怎地做,忘了天子是何物,忘了一碗粥该怎么递。忘久了,病就长成了骨。”
“治得好么?”郭嘉问。
“治不好。”她很诚实,“但可以‘管’,像把大水引到渠里。渠要人挖,泥要人抬,桥要人修。你做的,就是这件事。”
她抬起右手,拈起一缕断弦。那弦在她指尖微微颤,像一条细小的鱼。她把弦缠了缠,递向郭嘉:“借你一线。系在你身上。你若走到不见光的地方,它会响。”
郭嘉没有立刻伸手。他看着那缕弦,又看了看她。半晌,他从怀里取出一枚玉片,玉片半边有火痕,刻着一个残缺的“京”字。他把玉递过去:“还你一物。或许它原来就该在你手里。”
女子接过,指腹在玉上停了一瞬。她把玉收起:“多谢。”
“明日我还来。”郭嘉忽然道,“你弹第二段,我听。”
“可以。”她点头,“但你要带一样东西来。”
“什么?”
“一个实话。”她望着他,“不用多。你只要把一个‘假’字拿掉就够。”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从她手里接过那缕细弦,把它缠在手腕。弦很轻,轻到像不存在;可它一贴上皮肤,皮下某个地方便不再那么冷。鸩这才缓缓把刀送回鞘里。她看着那缕弦,眼神复杂,像看一枚不信任的誓言。
偏殿外,门环又轻轻动了一下。不是风。那声像有人在门外,隔着半座废墟,礼貌地叩了叩。女子侧过脸,没看门,也没提醒。她重新把琴搁在膝上,十指轻摆,弹出一段比先前更短的曲。曲子只有两句,第一句像问,第二句像答;一问一答之间留了很大的空,让人自己听见自己。
“你为什么要帮我?”郭嘉问。他知道不该问。他们还没到“问”的时候。问了,便是求。求了,便是债。
“因为你是病人。”她道,“而我见过的病人很多。你是最孤独的一个。”
这句话掉下来,在殿心砸出一个浅浅的坑。坑里没水,只有灰。郭嘉垂下眼,轻轻笑了一下。这一次笑没有锋,也没有甲。他把披风收紧,转身出殿。走过那条月光时,足尖轻轻一挑,把门槛上一块碎釉挪到墙角。那碎片在墙脚斜了一下,反了一小点光。
“谨。”殿外,鸩提醒。他点头。
两人回到宗庙东阶,火堆又旺了一寸。粥棚前有孩子捧着瓦碗,吹气。旗上的“安”字在夜风里不动了。许褚正换班,看到他,只远远拱手,不问。荀彧立在远处的影里,等他。郭嘉走到荀彧面前,低声道:“明日一早,移两处粥棚到内城旧市。再派人,把未倒的梁木一根一根拖出来,搭桥,通到西门。只用两天。”
“遵命。”荀彧应。顿了顿,他看向宫城深处,“你去望,望到了什么?”
“望到一把钥匙。”郭嘉道。
“钥匙开哪扇门?”
“开给‘听得见’的人。”他说,“也开给‘听不见’的人。”
荀彧不再问。他看见郭嘉手腕上缠着一缕极细的线,像把不成器的饰物。他没有多想。只是把手里写了一半的榜文折好,揣进袖中。夜色更深了一层。火堆旁,粥的香味在冷风里稳稳地铺开。
郭嘉回头看了一眼宫墟。月亮从云后露出半面,偏殿那边有一缕极浅的光,像刚刚被人轻轻点过。那缕光伸了一伸,又缩回去。他把目光收回来,心里把今日记成一笔。
——宫墟初见,天道之匙。
他知道,明日会更难。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欠债。
风从旗边走过,旗声不响。远处的门环第三次轻动,像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耐心地等着那扇门被真正推开。下一章的影,已在夜里站住了脚:被看穿的伪装,孤独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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