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魄悬天,将蜿蜒东去的官道浸透在砭骨的银辉里。深秋的朔风呜咽如泣,卷起枯蝶般的败叶,簌簌之声,似大地幽咽的悲鸣。
韩信的身影,被这惨白的月色拖拽得颀长、孤绝如遗世之刃。
他未曾策马,只牵一匹嶙峋瘦骨的老骥——从前项梁“恩赐”的讽刺烙印,一步,一步,沉重地碾过通往渺茫东方的尘土。每一步,都似踏在早已碎成粉末的心魄之上,印下无声的血痕。
思绪,如挣脱囚笼的困兽,裹挟着刺骨寒冰与焚心毒焰,咆哮着撞回那定鼎命运的帅帐。
项梁的轻蔑,刘邦涎脸索求,如同乞讨一件无足轻重的玩器。而项梁,他视作最后浮木的上柱国,举樽啜饮时眼底掠过的冷峭,比帐外砭骨朔风更甚!
“弃履”——韩信清晰地咀嚼出那眼神的滋味,苦涩如胆汁。他,胸藏万壑、自诩孙吴的奇才,在项梁眼中,竟沦为一件可随手掷出、搪塞沛公的“物件”,其微贱,尚不及虞瑶药匣中一瓶金疮药膏!
项羽的漠然,他投向项羽的最后一瞥,裹挟着近乎卑微的、萤火般的祈求。然则,那双曾令他血脉贲张、奉若神只的重瞳里,唯余一片冰封死寂的漠然!
霸王的眼中,只容得下他的宏图霸业,他的亲信爪牙,或许……只映着那光芒万丈的虞瑶。他韩信?不过一粒碍眼的微尘。刹那,对霸王的崇敬轰然崩塌,碎成万点冰棱,狠狠楔入心窍。
虞瑶的淡然目光,如受无形牵引,扫过她。那个他曾仰望,曾因她施术救马的精妙绝伦而心折,甚至在她倦极睡颜前萌生过一丝幽微悸动的女子。她的反应?淡然如古井无波。
她吝于投来一瞥,心神尽系于项羽,系于她的药匣。他的存在,他的屈辱,他的价值,在她眼中,与风中尘埃无异。
那份潜藏心底、连自身都羞于启齿的、因崇拜项羽而滋生的、对虞瑶朦胧的倾慕,此刻化作最蚀骨的鸠毒——原来在她眸中,他与那些被项梁随意处置的伤兵,并无轩轾!
药匣的刺目:项梁话音落定,他的目光如淬毒的钉子,死死钉在虞瑶腰间的药匣上。那匣中,有他魂牵梦萦的、能印证其医理兵道相通理念的奇巧器具与珍稀药石,是他渴望靠近、渴望理解、渴望证明自身的图腾!此刻,这图腾却化作耻辱的烙印!他被生生剥夺了靠近的资格,如同敝履般被扫与刘邦!
“终有一日,我会让将军明白……韩信并非无用之人……”昔日月下校场边的誓言,此刻回响,如同最辛辣的嘲弄。无用?何止无用!直是碍眼!是累赘!是随时可弃的敝屣!
对项羽,那曾如炽日焚心的崇拜,已在极致的漠视下冷却、龟裂,终燃起焚心蚀骨的滔天恨意!恨其目盲如瞽!恨其刚愎独断!恨其空负霸王之号,却无识珠之明!此恨,裹挟着被偶像亲手碾碎尊严的剧痛,灼烧着五脏六腑,几欲破腔而出。
对虞瑶,情愫则愈发幽暗诡谲。那份因她绝艺、因她与项羽形影相随而生的朦胧倾慕,在遭受轻忽后,如野草般疯狂滋长。
是爱而不得的怨怼?是因她独占项羽全部心神的妒火?抑或是因她那份超然物外所象征的云端之高、无情映照出自身泥淖之卑的愤懑?他自身亦难辨清。
这纷乱如麻的情绪与对项羽的恨意如毒藤绞缠,勒得他几近窒息,最终指向唯一的生路——遁逃!逃离这视他如尘埃的牢笼!逃离这尊严尽丧、理想成灰烬的伤心绝域!
投奔刘邦?那个一脸市侩、被项梁轻易打发的沛公?韩信嘴角扯出一抹冰封的弧度。不过是跃入另一座熔炉。
他韩信,纵是明珠蒙垢,亦绝不甘再为他人掌中棋子!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往?东方,齐地,或许……将是涅盘重生的起点?
正当韩信沉溺于无边愤懑与决绝的离意,心若死灰,决意远遁天涯之际——
“嘚嘚嘚……嘚嘚嘚……”
骤雨般的蹄声,由远及近,悍然撕裂夜的死寂!其声狂乱,似要将莽原踏碎!
韩信猝然回首,心腔骤然紧锁!惨白月华下,一人一骑正以雷霆之势狂飙突进!马匹口鼻喷吐浓浊白气,显已力竭濒危。马背人影,形容狼藉——官帽倾颓,衣袍褴褛如风中败絮,发髻散乱,满面尘汗纵横,赫然是刘邦麾下最信任的大将之一,新上任的丞相,萧何!
他缘何追来?!韩信瞳孔骤缩如针,手下意识按紧了腰间冰冷的剑柄。项梁反悔?抑或刘邦遣人擒拿?屈辱感如毒潮再涌,怒火腾地点燃!他韩信,竟连离去的自由亦成奢望?!
“韩——信——!驻——马——!”萧何的嘶吼破空而至,裹挟着长途奔袭的极致疲惫,更蕴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焦灼与绝望的恳求,在空旷荒野上凄厉回荡。
韩信非但未驻,反而猛地翻身上鞍,狠狠一夹马腹!老马吃痛,亦奋力前冲!他绝不可被擒!绝不可再被押回承受那无边的轻贱!他宁肯血溅五步,宁肯亡命天涯,亦绝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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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韩信!听某一言!!”萧何见他奔逃,目眦欲裂,疯狂鞭策坐骑。两骑在月下官道上展开亡命角逐。
韩信骑术超绝,奈何老马羸弱;萧何骑术平平,却仗着良驹神骏、胸中执念如火,竟死死咬住,如影随形!
追逐间,韩信心头疑云翻涌。萧何的眼神……绝非追捕逃犯的凶戾!那瞳仁深处燃烧的,是近乎癫狂的渴求与……一种深切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
终于,在一处芦荻萧瑟的荒凉河滩,韩信的老马再也支撑不住,前蹄一软,悲鸣着将他掀落尘埃!
韩信就地翻滚,迅疾如电,拔剑起身,冰冷的剑锋直指随后勒马冲到近前的萧何!眼神如淬寒铁,充满玉石俱焚的决绝与森然戒备:“萧丞相!穷追不舍,意欲何为?是沛公欲拿某问罪,抑或欲索某性命?!”
字字句句,皆淬着恨毒冰霜,掷地有声。
萧何几乎是滚鞍落马,他大口喘息如破败风箱,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透残破官袍。他无视那直指咽喉的森然寒刃,目光如炬,死死攫住韩信的双眸,那眼神炽烈得仿佛要将他魂魄熔炼。
“问罪?索命?”萧何声音嘶哑,却字字如金石掷地,带着孤注一掷的激越,“韩信!君谬矣!大谬!某非为擒君,实为恳求!求君勿走!求君再予萧何,予沛公一次机缘!”
“求我?”韩信握剑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滞,仿佛听闻世间最荒谬的谵语,嘴角讥诮更深,“韩信,一介曾被项上将军视若敝屣、在沛公营中视为微末医官之徒,有何德能,值得萧丞相月夜狂追、狼狈若斯来‘求’?”“医官”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字字滴血。
“医官?!”萧何猛地踏前一步,全然不顾那离喉头仅寸许的剑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洞穿虚妄的锐利锋芒,“韩信!君瞒得过项梁,瞒得过项羽,瞒得过沛公帐下那些碌碌之辈,然瞒不过我萧何之目!”
他目光如炬,似要刺穿韩信惊疑不定的心防:
“君以为某未睹?那日为伤卒缝合创口,君之针法奇诡精准,迥异凡俗医工!君所开方剂,配伍精妙,暗合阴阳五行生克大道!君以为某未闻?君于无人处,对沙盘推演战阵,口中喃喃,何谓‘十面埋伏’、‘背水列阵’!此等精妙绝伦、闻所未闻的兵家韬略,岂是区区医官所能窥其堂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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