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不见,文叙须发半白,程月华也已经徐娘半老,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三个小姑娘都是唇红齿白,能看到其母的风采。
承裕赞叹:“真是好相貌。”又加了句:“像尊阃。”
文叙的笑容突然敛住,尬笑了两声:“过奖了。”
席间听说高淑人已经去世三年,文叙明显顿了一下。
本来只是一顿饭的事,没想到天公不作美,突降暴雨,海上风高浪大,不便启程;承裕于是留他夫妻暂住,怕他们不肯留在府中,专门收拾了馆驿。
没想到文叙受了风寒,卧床不起;承裕找了本地最好的郎中,却收效甚微。
那日承裕正在书房批阅公文,突然家丁来报说:“伦布政有请。”
当下到馆驿,里面弥散着一股药味,看来真是病得不轻。
家丁前去通禀:“布政,淑人,王参政来了。”
文叙的声音很是低沉沙哑:“请他进来。”
屋子里还算敞亮,只有程月华坐在床边;见他来了,似乎有些诧异,到底起身行礼。
承裕到床前喊了一声“伯畴兄?”
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天宇,你来了。”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身边的程月华忙扶着他。
文叙靠在程月华肩上,拉着承裕的手,沉默了很久,终于露出一个笑:“天宇,我这回怕是不行了;如今,有一事相求。”
承裕道:“伯畴兄说哪里话?你还年轻,不会有事。”
确实年轻,还不到四十。
文叙挤出一个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这一回怕是熬不过去了。我如今放心不下的,除了北京的老父,就是拙荆和几个孩子。”
他说话有些艰难:“我知道你和拙荆有交情,这么些年来都没有忘了对方。”
承裕张嘴,说不出话来;程月华打断了丈夫的话:“夫君,你说什么话?哪有此事?”
文叙握住她的手:“娘子,你不必解释,我都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我也尽力了。我只恨没有早在他之前认识你。”
程月华泣道:“你说什么傻话?那都是从前的事了,我跟你说过,早就忘了,从嫁给你的那一天起,就只有你。你不要胡思乱想。”
文叙道:“真的忘了吗?真的忘了,就一笑而过,再也不会提起;而不是在文里一直念叨着,变着花的骂他。你还是放不下。”
程月华哭着握住丈夫的手:“我没有——我只是,只是习惯了,再说,我早就不写那些了。”
文叙道:“你不写,但是心里没有忘。月华,我没有怪你。这么些年,我不说,但是心里明白,其实你们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我不过是占了个便宜。月华,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可是这么些年,我也累了,如今更加没有机会了;你还年轻,不必为我耽误了。天宇是个正人君子,你跟了他,我也放心。”
程月华哭道:“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文叙没有再理会她,只是牵着妻子和承裕的手,叠在一起:“我走了,希望你们能过得好,还有孩子们,烦劳你们照顾了。”
他似乎长长的舒了口气,卧在床上;程月华抱住丈夫大哭:“夫君,你不要这样,从来就没有别人,从来就只有你,真的。我写那些东西,不是为了报当年之仇,只是因为我父亲和他们政见不和,他们要围攻我父亲,我自然要为他出头;再说,太后于我有知遇之恩。都是公仇,没有私怨。”
她哭得泣不成声,文叙似乎有所触动,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不哭,不哭。”
程月华倒在丈夫身上,哭的更厉害了。
承裕看不下去:“伯畴兄,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你恐怕真的误会了,我和尊阃不过萍水相逢,数面之缘;再说当年我曾经跟家父发誓,这辈子不会娶程家小姐。”
空气一时安静了。
程月华猛然回头看着他,文叙也定定的看着他。
承裕听见程月华说了个“滚”,随后收了眼泪,换了副表情,吩咐管家:“送客。”
承裕出门的时候,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是谁在安抚谁。
可能真是文叙心思太重,月华话说开了,他就痊愈了。
当时雨过天晴,海上风平浪静,夫妻俩前来辞行。
文叙精神不错,脸上带着笑;程月华扶着丈夫,眼睛一时不离他,嘴角也噙着笑。
文叙谢过承裕的关照,又为前日的冒失请罪,这便告辞。
上船前,文叙让程月华先上船,回过头对承裕说:“天宇,那天我说的真心话,我是真的…”
到底是“成全你们”还是“放不下她”,他张了张嘴,到底说不出来。
承裕也挤出一个笑:“伯畴兄不必说,我明白。”
文叙一笑,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承裕在岸边朝他们招手,夫妻俩也在船上招手。
直到风帆消失在天尽头,承裕放下手,突然想起李商隐的那句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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