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云笑了一声,说:“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又饥又渴了,所以我才赶紧认输,不愿跟你再斗,就为的是叫你歇息歇息!”
玉娇龙听了这话,立时脸红,又要将宝剑举起。但见那半天云高声吩咐他手下的人散开,当时火把就熄灭了一半,半天云杂在盗贼丛中,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刚才伺候半天云的那两个妇人却走了过来,将玉娇龙请到一间较小的屋子之内。这屋子也没有窗户,只用一块布幕遮挡着,里面有一张板床,有用木头钉的一张歪歪斜斜的桌子,桌上摆着羊油烛台。一个妇人请玉娇龙在板床上落座,另一个妇人出去,待了一会儿就拿来了一个瓦壶和一只粗茶碗。玉娇龙此时本来渴极了,可是见妇人倒了一碗红黑色的热茶送给她,她还是不敢喝,先叫这妇人尝了尝,她才入口。这茶虽比不得她一向用惯了的那芝兰香茶,粗碗更比不得她素日使用的那金杯玉盏,可是竟觉得非常好喝。她一连喝了三大碗,心中才算痛快了。
此时,又有喽啰送来了酒肉,可是没有饭食,酒是玉娇龙所不敢喝的。那盘里的肉,她尝了一块,还真想吃。于是她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捏着肉吃,也吃不出来是羊肉还是牛肉。连吃了几块,觉着不太饥饿了,便侧过身来,向两个妇人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是良家妇女?是被半天云抢来的不是?”
两个妇人全都摇头说:“不是!”一个就说:“我们是从甘肃来的,罗大爷把我雇来的,因为我们会唱曲。”
玉娇龙惊讶地问说:“刚才是你们唱曲吗?唱什么天地冥冥……”
妇人摇头说:“刚才我们没唱!”
玉娇龙又问说:“半天云是个大盗,这地方靠近沙漠,山高地险,你们跟他干什么?”
妇人说:“罗大爷有钱,他并不是贼,他养着一千多匹马,他的人也很好,并不是恶人!”
玉娇龙又吃了一惊,回想刚才那半天云,虽然相貌长得是那样狰狞,可是说话颇懂情理,而且刀法极佳,莫非他也是一个怀才不遇之士,流落于沙漠,不得已才做了盗贼?想了会儿,觉得身体十分疲乏,想要躺在板床上休息一会儿,可又恐怕群贼闯入,将自己杀害,所以她就挣扎着精神静坐。
这时,听外面嚣杂的声音已然消散了,只有人的脚步声和一阵阵的马嘶之声。玉娇龙就想:自己今天也是太冒险,单身来到这里,虽然自信武艺高强,但是他们的人太多,倘若他们一堆齐上,自己也怕难以脱身。今天看半天云通情达理得可疑,莫非他是正安排着什么诡计,准备明天再来对付自己吗?想到这里,她便嚯地站起身来,才要出屋去看,忽听又有人唱起歌来,唱的又是:“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声音很近,并且声调较前益为激昂。
玉娇龙就回头向那两个妇女问道:“这是什么人唱歌了?”一个妇人就悄声答说:“这就是寨主半天云,他时常唱这首歌。”玉娇龙纳闷着问道:“他在这里有什么兄妹吗?”妇人摇头说:“没有!”玉娇龙又说:“他倒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要来此当强盗?为什么他的头发和胡子很长,生得那怪样子?”妇人仍摇头说:“不知道!”
这时却听外面马嘶之声又起,并且有许多人说话之声。玉娇龙就挺剑出屋,就见淡淡月光之下,有许多人正在忙乱着备马收拾东西。人丛中有人还在唱着那激昂的歌调,是什么“我名曰虎弟曰豹……”
玉娇龙就高声叫道:“你们这伙贼人又要去做什么?”却没有人来回答她,只见许多贼人都说着笑着,骑上马往山下走去了,一阵蹄声大乱,走去了很多人马。
山外蹄声渐远,这空谷中却越来越清静,刚才那激昂的歌声也不知飘往哪里去了。玉娇龙就提剑去找人,只见这里留下的贼人已很少了。
玉娇龙就抓住了一个,用剑逼问道:“那些人往山下做什么去了?”
这贼人回答:“他们都走了。因为我们寨主说你是一位女侠客,你既叫我们散伙,我们就得走开。再说这地方我们也不愿住了,现在要搬到别处去,寨主带着他们先走,明天我们把房子拆了,也找他们去。”
玉娇龙大怒,说:“我是叫你们改邪归正,谁叫你们又到别处去作恶?来!快给我一匹马!我要追上半天云去问问他!”
当下,玉娇龙用剑逼着贼人索要了一匹马,她就纵骑离了山谷。这匹马跃过了许多山石,又来到平地之上;她便将剑插在鞍旁,挥鞭去追。这时星月愈暗,风沙又起,那群盗的马蹄声如滚滚潮水一般远去了。玉娇龙追出了很远,也没追获一个贼骑。她就勒住马,回想刚才的事,真如做梦似的,那半天云果然是个奇特的贼人。
此时,玉娇龙也不想再回那座山谷,也不愿去追半天云,便在这沉沉黑夜之下,策马款款走去。她也不顾方向,更不知自己将要往哪里去。回想自己十一岁之时,在师父高云雁第一次外出之时,私窥了那两卷《武当拳剑全书》,并誊出来一部副本秘藏。由那年起,自己就连师父全都避着,专心研究书中所示的技艺,现在已六七年了。今天第一次在风沙中试技杀贼,刚才又与半天云比武获胜,果然所向无敌。自己既然有如此的武艺,为什么不做些惊天动地之事,而甘心在深闺中雌伏呢?
如此想着,她是十分高兴,竟忘了疲倦。催马向下走了也不知有多少里路,天光就渐渐发亮了,身后已起了紫色的朝霞,由此才知自己是正往西走,地越走越旷,竟是一片草原。四下一看,辽远之处也没有什么峰岭,只听呜呜的马嘶。又走了一会儿,不觉已走进了马群之中,四周有成千上万匹,全都在啃着地下的青草,玉娇龙知道这里必是一座牧场。
向远看,见有一座白色的帐篷,玉娇龙忽然又觉着口渴了,她遂就用鞭子驱逐着旁边的马群,往那帐篷走去。她原以为里边住的必是蒙古人,及至来到临近,却见由里面走出一个女子,身穿花布短衣,脚下穿着马皮靴子,头上跟自己一样,梳着两条辫子,年纪比自己略长,肤色很白,鼻子很高,玉娇龙就知道这一定是哈萨克人,遂就一举手。
那姑娘迎上前来,便跟她说哈萨克话。玉娇龙摇头,告诉她说:“我听不懂!”那姑娘才知道玉娇龙是个汉人,遂就问说:“你是从哪儿来的?”这句话说得很是流利。玉娇龙倒颇为惊讶,便笑了笑,下了马,说:“我很渴!你们这里有水给我喝一点?”那姑娘点点头,说:“水有。”她过来把玉娇龙由盗窟中得来的那匹紫马看了半天,也顾不得再跟玉娇龙说话了。
玉娇龙就从鞍下将剑抽出,那姑娘看着也不大惊异,只用双手掰着马的嘴,要看马有多少个牙。玉娇龙拍了她的肩膀一下,问说:“你是哈萨克人吗?”这姑娘点点头。玉娇龙笑着说:“你的汉话还说得很好。”这姑娘说:“我常跟爸爸到伊犁去做买卖,什么话我都会说。”她还对那匹紫马恋恋不舍,但因为玉娇龙催促着她,她只得带着玉娇龙进到帐篷里。
原来哈萨克帐篷跟蒙古包一样,是用马毛毡子搭成,外观是圆顶,四面也都是圆的,不太高,一进到里面却觉得很高很宽敞。因为帐篷里把地挖下很深。地上都铺上毯子,所有的器具和人全都在这毯子上,哈萨克人都是以游牧为生。
当下玉娇龙一进来,见只是一个老婆子坐在那里,这老婆子不会说一句汉话,那姑娘就说:“这是我的妈妈。”玉娇龙行了礼,就盘腿坐下。
那姑娘遂给玉娇龙斟茶,斟茶所用的是一只木碗,里面并非是茶,却是一种发酸的马奶。玉娇龙喝了两口,觉着不好喝,就赶紧放下了。
那姑娘用手捏着玉娇龙的平金的坤鞋,问说:“你怎么不是缠的小脚?”玉娇龙说:“我是旗人,我们旗人姑娘向来跟你们一样,是不缠脚的。”遂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这姑娘就用她们的自己话说出了她的姓名,并说她的名字就是“美霞”的意思,遂又问玉娇龙的名字。玉娇龙就自称姓龙,现在是独自一人,要往伊犁去。
美霞似乎很羡慕她,拉她出来,指着眼前的马群说:“这两万多匹马全是我家的,我父亲是个大商人,又是百户长。现在是要开赛马会,他预备去了。你既然是骑马来的,咱们两人就先赛一赛如何?等过两天,我带你去看赛马会!”
玉娇龙却摇头,说:“昨天我走了一夜,现在已很累,不能跟你赛马!”
美霞却笑了一笑,她似乎要在玉娇龙的面前施展施展身手,就拉过了玉娇龙的那匹马,扳鞍上去,在这广大的草原之上驰骋起来。在近处时,她在马上还向玉娇龙笑着,后来她越驰越远,人马越来越小,就如同一个小黑点儿似的。
玉娇龙眼看着朝阳、原野、马群、骑女,觉着心中十分畅慰,精神也顿增了一些,遂也不甘示弱,由马群中挑选了一匹黑马,飞身上去。这匹马本来没经人骑过,性情极劣,既无笼头,又无鞍鞯,玉娇龙只仗着用手抓住它的鬃,可是这匹马又不住地扬头,跳跃。玉娇龙又紧紧以拳头捶打马胯,这匹马就如同飞似的,冲开了马群跑走了。
那边的美霞催马迎了过来,大声惊叫道:“不好!这马可骑不得!”
玉娇龙纵马从美霞的身边掠过,并趁势由美霞手中夺过了皮鞭,连挥了几鞭,马更颠跑得快,一霎时跑出足有二三十里。玉娇龙回首看了一眼,觉得刚才那马群已离着太远了。玉娇龙赶紧用力揪着马鬃,想要将马拨回,却不料揪下了一大把鬃毛,这匹马不但不回头,反倒扬头急嘶,前足跷起,几乎要立起来。玉娇龙坐立不住,就被马立时摔了下来。马跑远了,玉娇龙的身子却倒在了茂草之中,她觉着头晕眼黑,一阵迷糊,便爬不起来了。
过了也不知有多少时候,她渐渐地苏醒,呻吟了两声,才一翻身,但觉后脑发重,就又躺下了。两旁的茂草被风吹着,都覆住了她的脸,只见天空浮荡着白云,四周听不见马嘶,也看不见人影。费了半天的力,她才在草中坐起,看了看,两只手已被地上的蒺藜刺得出了血,如同染了胭脂似的。摸摸后脑,觉得头发上很黏,原来也摔出了血。玉娇龙心里一难受,不禁流下眼泪,勉强站起身来一看,就见绿草无边,被风吹得起起伏伏,如波浪一般,自己的身子仿佛落在了茫茫的大海之中,眼前除了禽鸟飞翔,什么也看不见。
玉娇龙就将头上罩着的罗巾解下,擦了擦手上的血,就一步一步地走去,想要再找着哈萨克帐篷。可是她的两腿已被摔伤,行走艰难,而且这么广大的草原,周围不知有几百里地,哪里去找那马群和那小小的帐篷呢?
玉娇龙走了半天,才走出了不多远,心中焦急极了,暗想:这里和沙漠一样,恐怕我在这里就要渴死饿死了!虽然武当书上所传示的武艺不少,但也没有千里飞行之术呀!她的心中十分难过,勉强挣扎着又往下走。直走到日色平西,她还是没有走出这片草地,腹中又饿了,而且双腿疼痛,她便又卧在草地上,叹着气。待了一会儿,眼看天上的云光俱已变红,一群群的乌鸦从头上掠过,晚风阵阵吹来,天色就晚了。玉娇龙心中更懊烦,周身更无力,索性闭上了眼睛。
正在这时,就忽听见耳边隐隐有一阵马蹄之声。玉娇龙顿吃一惊,赶紧翻身起来,双腿一用力就站了起来。借着天际的霞光一看,从很远之处,跑来了几匹马。玉娇龙大喜,等到马匹渐渐来到临近之时,她就高声呼叫道:“来人呀!”
连喊了几声,那几匹马就都停住了。马上的人转首向四下来看,玉娇龙这红衣俏影在草地之中很是显眼,当下就有一匹马飞也似的驰来。将到近前,这马上的人就说:“原来玉小姐在这里,我们几个人找了您一天啦!”说着便下了马。
玉娇龙倒不禁惊愕,想不到来的竟是自己父亲营下的官人。只见这人头戴官帽,身穿很肥大的一件青纱袍子,一下了马,站在草地上。玉娇龙觉着这人的身材十分高大,脸色很黑,双目炯炯有神,颔下刮得干干净净,一根胡须也没有。看这人的面目很熟,可是想不起来他姓什么,似乎不是父亲衙里的,此次出行那八个差官之中也没有此人,遂就退后了一步,问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这人说:“我从白沙岗来。昨天在大风里小姐走失了,太太不放心,特命我来接小姐。我们在沙漠跟草地里找了一天,小姐快跟我走吧!”
玉娇龙这才信以为真,可是又抬头一看,见刚才他们一同来的本是四匹马,如今一找着了她,这人一过来与她谈话,那三匹马这时反倒踏着草地往北飞驰去了。玉娇龙就赶紧问说:“他们怎么倒走了呢?”
这人就说:“他们本不是跟我一块来的,他们是往莎车县去的差人,与咱们无关,刚才我们是无意中遇见的。老太太只派了我一人来找小姐,太太跟车马现在全都在白沙岗,离此不远,请小姐快随我去吧!”
玉娇龙渐渐觉得诧异,同时见这人的马上有一个红绸包裹,更觉着眼熟,仿佛跟自己由且末县动身时命绣香她们携带着的那几个包袱一样。玉娇龙面上不露声色,又直瞪了这人一眼,这人却忽然垂下脸去。玉娇龙心中怦然一动,就上了这人的马,这人便索着缰绳转过了马头。
此时,夕阳照射着他们的背影,这男子在前一步一步地走着,玉娇龙骑在马上也走得很慢。她就看出这男子头上那顶官帽不大合适,身上的青纱袍子更不合体,玉娇龙就问说:“你姓什么?”那人说:“我姓罗,我是罗差官,我跟小姐是一同由且末城出来的,难道小姐不认识我了吗?”
玉娇龙说:“营里那些官人,我怎能全都认识!”那人没言语,依旧在马前走着。
玉娇龙心中发出冷笑,但是见这人的雄壮的背影,却又觉得十分可嘉。此时这人已将缰绳放手了,天际霞光灿烂,看人倒还清楚。玉娇龙蓦然催马赶到那人的前面,又突然收住了马,在马上回首一望,就与这人正正地对脸,她就把这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这人年有二十余岁,生得极为英俊,虽然觉得面熟,然而自己确实没见过此人。她不禁脸上一红,可是心中倒发出无限的疑惑。
此时这姓罗的人见玉娇龙蓦然看了他一眼,也不禁一笑,就说:“我们都不晓得,原来小姐有一身好本领呢!”
玉娇龙问说:“谁告诉你说的?我若有本领,我还不至于落到此地呢!你休说闲话,快带我到白沙岗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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