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霞说:“你要回哪里去呢?将来你还能找我来吗?”
玉娇龙说:“不一定,不过我要到趟伊犁,将来还要回且末县。如果能路过这里,我一定要去看你。”美霞又说:“你的马匹跟那口宝剑还在我那里,你同我去取吧!”玉娇龙说:“你那帐篷离这里远吗?”美霞回手用鞭一指,说:“不远,就在那里!”
玉娇龙就向罗小虎说:“那匹马我倒不想再要,只是那口剑是我父亲之物,虽非宝剑,可也是个古物了,我想要取回来!”
罗小虎在马上伸头向那边的马群去看,只见黑压压的一望无边,罗小虎就说:“他们哈萨克人的马鞭子是靠不住的,她随手一指,说不定就得走一二百里,才能到她们的帐篷。一耽误了时间,可就越发追不上你们的车马了,不如先将宝剑寄存在她那里,将来我再设法给你送去。”
玉娇龙点了点头,向美霞说:“我们因为要赶路,没工夫再去跟你取那口宝剑,暂且寄存在你那里,将来或是我,或是他,再去取。那匹马就奉送给你了,我们再会吧!”她向美霞一点头,微微地笑着,美霞就勒住马在那里,目送他们这两匹马顺着广阔的草原去远。
此时罗小虎的黑马在前,玉娇龙的红马在后,她已将那小弩弓和细箭全都收在怀中,脸上仍然罩着罗帕,纵马速行,并不多谈话。走过了草原,又是沙漠。沙漠中虽然没遇见大风,可是人饥马渴,太阳晒得玉娇龙的身上都出了汗,罗小虎就又把胸前的纽扣解开了。
找了个沙岗的后面,二人下了马。罗小虎把干粮和水碗取出来,玉娇龙就坐在沙地上,拿着干粮吃,由牛皮口袋里倒出水来喝。罗小虎热得脱去了上身衣裳,露出他健壮的胳膊和左臂上被熊咬的伤,以及前胸上的那贴膏药。他很敏捷饮食喂马,并且拿了大块干粮嚼,就着牛皮袋口咕嘟咕嘟地喝凉水,然后就躺在沙子上歇息。
玉娇龙就坐在他的身旁,四下去看,只见连天的黑沙,并无一人一物。天作深蓝色,白云如丝,袅袅的如她的心。玉娇龙就也躺在沙子上,忽然又流下泪来。罗小虎赶紧坐起来,坐在她的身旁,关心地问说:“怎么了?玉小姐你伤心了吗?”
玉娇龙摇了摇头,眼泪顺着鬓发落在沙子上,她说:“你别呼我作小姐,我的名字叫作娇龙。到现在我恨我那师父,他不该卖弄才能,背着我的父母传给我武艺,我尤其恨我得了两卷说拳剑的书籍,弄得我不能安分随着我的父母做小姐!”
罗小虎就说:“莫非你又不愿意回去了吗?那可容易,我也不必去谋什么出身了,更不必当强盗,咱们俩就在这沙漠跟草地上过日子,保管有吃有喝,也有马骑!”
玉娇龙摇摇头,又说:“我也不愿久离我的母亲!小虎!我跟你相遇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的性情最骄傲,但我被你制服了。我眼中除去了我父母之外,再没有别的人,可是此后我将永远忘不了你!你可千万也要永远想着我!为我,你要好好地致力前途,将来我们永远在一起。但是,眼前我们就要分离了!即使高老师能够将你收容,可是你在外面,我在闺中,我们也不能再时时见面,我也实在不放心你!”
罗小虎发了半天怔,就摇头说:“不要紧!以后我们见面也很容易,你放心,一年之后我必能做个大官,我必能娶你!”
玉娇龙又叫着说:“小虎!云!
”小虎答应着,他们两颗热烈的情心,如在这荒沙之间开放了美丽的花朵,如从荒沙里滚出汹涌不断的甘泉。此时天上的云丝都绕成了一团一团的,在他们的眼前轻轻地飘荡,似乎望着他们。大漠中常有的狂风这时也不起了,沙粒都安静地躺着,听不见骆驼的铃声,听不见雄鸡的叫声,两匹马也都躺在沙上,跟他们一样,都不想走了。
过了许多时,罗小虎才爬起来,备好了马匹,搀着玉娇龙又上了马。
他依然策马领路前行,玉娇龙却懒懒地不愿快走,她就与罗小虎且行且谈,越谈越觉着亲密。走出了沙漠,又是一片草地,并有稀稀的田庄。两匹马踏着青草又走有十来里地,罗小虎就勒住马不往前走了,他指着远远的一片树林,说:“那边就叫白沙岗,你们那队车辆昨天就宿在那里,他们因为你丢失了,寻不着你,所以他们不能往下走,此时一定还都在那里。
你就去吧!我因怕那营兵里有人认得我,所以我不能往那边去。”
玉娇龙将马催近了两步,紧紧挨着罗小虎,恋恋不舍地问说:“那么你现在要往哪里去呢?”
罗小虎说:“我先到个别的地方去。记住了,此处名叫秦州村,这一带的农家多半是由秦州移到这开垦的。明天早晨我到这里,如若你那老师果然名叫高朗秋,就请他明天来此见我!”
玉娇龙皱皱眉说:“万一他不是你那恩人呢?”罗小虎说:“他若不是,我会另去找出身,早晚我要和你相会!”玉娇龙眼睛一阵酸,又说:“你可千万珍重,身上的伤必须好好医治!”罗小虎拍着胸脯说:“这不要紧!”玉娇龙又说:“也不可忧烦,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可都须切记!”罗小虎点头说:“不劳你嘱咐。我再也找不到你这样美貌的人,我为要早些娶你,我一定好好去谋个出身!”
玉娇龙拭泪说:“那么咱们再会吧!”罗小虎也说了声:“再会!”他的两只雄彪彪的眼睛直瞪着芳容黯淡的玉娇龙,玉娇龙就策马走了,且走且回头。这时天上的云光已变为金红色,草原上的晚风渐渐吹紧,玉娇龙的健马俏影渐渐小了,走远了。
原来不远就是白沙岗,那里并不是个市镇,只有一个驿站,有四五户农家,日前,玉太太那队车马由沙漠之中逃出,就栖止在这里。这里的驿吏只能腾出两间房来,请玉太太和丫鬟们跟那几个小官员的家眷们居住,其余的人有的投宿在农家,有的就在车上睡。除了细软之物,一切东西都存放在车上,因为没有地方去搁。前夜可就有贼人从车上偷去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是小姐的衣物,东西丢得虽然不算多,可是把一些人吓得都不得了。
尤其听一个农人说,就是那天,有两个骑马的人深夜来敲门,把他们叫起,问:“在这里停留的车辆是什么人的?有位姑娘现在还在沙漠里,她是不是这里官眷中的什么人?”这农人说:“我把实话都告诉那两个骑马的人了。那两人都长得很凶悍,都带着刀,说不定就是半天云特意来此打听消息,还想要打劫。”因此,这里的一些差官和营兵们全都惊心丧胆,都说:“这地方可不行,不能多住,还是再走一程到克里雅城吧!”
玉太太却因女儿在沙漠中失了踪,忧烦得时时哭泣,不愿意走远,怕把女儿单独抛在茫茫的沙漠里,所以就派差官营兵找遍了沙漠。找了两天,可始终也没寻出小姐的踪影,众人都说:“小姐一定是半天云给抢去了,在这里越耽搁日子多了就越坏,这非得到克里雅城去勾来大队的官兵,才能由半天云的贼群之中将小姐救出。”
但是,那位高师爷又忽然病了。他是住在一家农人的小土屋里,向他的妻子碧眼狐狸说:“你去告诉太太,自管往下走吧,玉小姐必然无虞,不等咱们走到伊犁,她一定已然先走到那里了!”
高师娘把这话告诉了玉太太,玉太太却说:“这是高师爷病了,他口中说的胡话。”所以玉太太死也不走,非得寻着了小姐她才能放心起身。
大家都得听太太的话,所以虽住在这小小的驿站上,时时恐怕强盗袭来,可是大家又都不能走。所幸此地水源倒还富足,粮草也还够用,但是小姐一天寻不着,众人就要一天困在这里。
就在众人忧心叹气的时候,忽然小姐单身归来,而且骑来的是一匹赤兔马,马上还有一个牛皮水袋和装干粮的口袋。这些营兵和几个差官看见了小姐,就如同见了天仙忽然下凡似的,一齐都欢呼着说:“小姐回来啦!”这么一喊,早有仆妇丫鬟由驿站的小房里跑出来,都惊喜着把小姐搀下马去。小姐微微地喘气,脸有些红,就进到里面见了她母亲。
玉太太真疑惑自己是做了一梦,她把女儿详细地看了又看,就流着泪说:“龙儿,这两天你上哪儿去啦?你可真急死我啦!”
玉娇龙却说:“那天刮着大风,我在车上被个强盗揪了下去,抢走了。在风沙里走了很远,我就用手打那强盗;强盗一怒把我推下了马去,我就摔死过去了,就在沙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被一个放马的哈萨克姑娘把我救了,那姑娘待我很好,她也会说咱们的话,她把我带到她的帐篷里,又住了一天,今天是她打听出母亲等人驻在这里,她给我备了马,还给我马上带上了粮食跟水,指告了我路径,我这才回来!”
玉太太说:“哎呀!这位哈萨克姑娘可真好!明天咱们赶紧派人去谢谢她吧!”玉娇龙摆手说:“暂时不用,我已经跟她约好,将来我们由伊犁回来时再去看她。”旁边有小官员的家眷就说:“这一定是神佛指点,特意叫那姑娘去救小姐,不然在沙漠里就是有人去救,要是个男子也不方便呀!”
玉娇龙又问:“我的老师和师娘怎样了?他们那天没遇着什么惊险吗?”
她母亲玉太太叹了口气,说:“还提呢!你那老师那天也叫强盗给拉下车去,被烈马连踢了几下,受了惊吓。当时还不觉怎样,一来到这里,他就起不来了,现在是住在外边一个农人家里。听说今天他发烧得很厉害,人事不省,口中直说胡话,他催着叫我们离开这里,他说你绝丢失不了,你会一个人走到伊犁去。”
玉娇龙听了不禁神色一变,赶紧说:“我去看看他老人家吧!”
旁边的丫鬟们说:“小姐且歇一歇,换上衣服再去吧!这次出来把小姐的衣服带得很多,可是前天晚上来到这儿,因为这儿的地方小,车上的东西就没全拿下来,不知怎么会丢失了一个包裹。”
玉娇龙不等这丫鬟说完,就摆手说:“那不要紧!”
因为这屋子太小,连玉太太都退了出去,叫女儿换衣服。少时,玉娇龙就换上了新绸子的内衣裤,外罩雪青色的缎袷袍,仆妇又给她梳洗头发,重编辫子。屋中已点起了烛台,丫鬟送上来红茶、糕点,玉娇龙却都不去食用,她只急急地要去见她的老师高云雁。玉太太也想着:自七八岁时,女儿就做了高师爷的学生,如今高师爷在沙漠中遇了凶险,得了重病,也难怪女儿对他放心不下。当下玉太太就派了三个仆妇随去,并叫了两名差官、十名营兵,护送小姐去看高老师。
此时,天上的云影已然发黑,暮鸦成群在空中飞叫,从沙漠和草原那边吹来的晚风,是越发地寒冷了。其实高朗秋所住的那处人家,距这驿舍不过是二三十步远,可是营兵个个持刀拥护,就仿佛玉娇龙是什么显官要员似的。她来到了这人家,就进了高朗秋栖住的那间小屋之内。这屋子真窄,除了炕上躺着的高朗秋,炕前坐着的高师娘,就几乎再无隙地了,玉娇龙一进屋,她的身后就是用草扎成的屋门。
屋中太暗,看不清高朗秋的病容怎样,只见高师娘嚯地站起她那高大的身躯,道:“小姐你回来了?这两天内你一定见了不少的事,到底是徒弟比师父强,你师父只为那天被马踢了几下,就爬不起来了。小姐,我们还以为你单枪匹马跑到伊犁去呢!”
碧眼狐狸这样高声地说话,身旁的高朗秋就揪住她的胳膊,连说:“悄声,悄声!”又喘吁了几声,声音微弱地说:“娇龙!我怕一病不起,当着你的师娘,你说实话也不要紧,我那两卷书,你是否已经抄出了副本?”
玉娇龙说:“师父且不要问这话,我先问师父,你是否名叫高朗秋?”
碧眼狐狸突然抓住了玉娇龙的手,悄声问说:“他教了你十多年,难道他的真名字你都不知道?”此时高朗秋又呻吟着说:“我没做过欺人枉法之事,真名字被人知道了也不要紧!只是,奇怪,你是听谁说的?”玉娇龙悄声对碧眼狐狸说:“请师娘暂且出屋,我要跟师父说一两句话!”碧眼狐狸却嘿嘿笑着,大声说:“哎呀真奇怪!女徒要跟老师说话,还有叫师娘躲开的吗?”
此时屋门开了,两个仆妇站在屋外,都说:“请小姐回去吧!不然太太又不放心,叫师爷跟师娘歇歇吧!”碧眼狐狸笑着说:“对啦!小姐请回吧!待会儿想着把那两本书送回来就是了。”高朗秋躺着长长地叹了口气,玉娇龙只好转身出去。
营兵们把她保护着回到驿舍,她便同她母亲在一起用饭。这菜饭虽然比不得她们在且末城时那一向的享用,可是比跟罗小虎在一起的那些要强得多了,但她竟不能够下咽。今天,仅仅知道了高云雁即是高朗秋,罗小虎所唱的那首歌是他编的,罗小虎的家门惨史、妹弟的下落也都只有他知道,只有他才能帮助罗小虎将一个草莽的英雄引上正路。可是,又偏偏有那高师娘从中作梗,不能叫自己将话对他说明。玉娇龙手持着筷箸闷想着,忽然她把筷箸放下,眼睛一瞪,心中想着:今晚我就去,先将高师娘杀死,然后对高朗秋说明,请他明天带病到秦州村见一见小虎,以后求他给小虎谋个出身……
这时她母亲玉太太却瞪着眼睛看她,慈爱地说:“龙儿!你怎么一点儿饭也不吃呀?你别净想着这两天的事啦唉!这次咱们真真不应该出这趟远门儿!”绣香也在旁说:“我给小姐热点酒,叫小姐定定神吧?”玉娇龙却急躁地说:“不用!”又见她母亲惊讶地望着她,她就勉强地噗哧一笑,说:“妈妈!我真想再回到那沙漠里去!那沙漠里真好,有马,有人唱歌……”
忽然她听得窗外真像是有人唱歌,她吃了一惊,赶紧侧耳细听,原来不是,是在窗外守卫的一个营兵,嘴里哼哼着梆子腔。玉太太就叫仆妇出屋去吩咐,说:“叫他们规矩点儿!因为小姐回来了!夜里还得加严防备,要仔细防备半天云那伙强盗再来抢劫。”玉娇龙听她母亲口中说出了“半天云”三个字,不由得脸上突然一下热了,站起身来,背着灯烛。
这时玉太太又连声叹气,叫绣香给小姐收拾床铺,让小姐歇息。这位太太拭了拭眼泪,向女儿说:“将来见了你父亲,我也得瞒着,不能叫他知道你在沙漠里丢失了两天两夜的事,虽然你可也没有什么舛错,但是,我究竟对不起他呀!”玉娇龙忽然心中又一阵难受,眼睛觉着发酸。
少时,绣香已铺好了床铺,请小姐去歇息。这小屋中除了她母亲和一个仆妇、一个丫鬟之外,还有五个官员的太太也在此睡觉。这许多人都在一间屋里,玉娇龙还没有受过。她想起昨夜与罗小虎在一起的时光,那是多么惊奇而缱绻呢!她辗转寻思,忽悲忽喜一夜,听窗外永远有巡更声、人的往来脚步声和刀鞘摩在靴子上的声音,她虽想要偷偷起来去见师父高朗秋,但是却不能够。她又想不出这时罗小虎是在哪里?荒凉的沙漠?
广阔的草原?可怜的他究竟栖止在何处呢?……玉娇龙想再听听那悲壮苍凉的歌声,然而,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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