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听了,心里非常难过,就说:“劳你们的驾,你们就在这儿替我找吧!那猫是全身的白长毛,鼻子上有一块黑,你们叫它‘雪虎’,它会知道的。只要是把它找着,我赏三十两银子!”祝大哥几个人一听,立时又都有了加倍的精神,连孩子们也跳了起来,一齐叫着:“雪虎!雪虎!”玉娇龙又心情黯然地骑着马往回去走,沿途还悲哀急切地叫着那猫的名字。
当日,猫没有下落,她们在此又住了一日,心中都十分忧烦,绣香就说:“明天南边石桥镇有集,祝大嫂要带我去。她们说那儿有一个菩萨庙,神签最灵,我想去求一支签,也许就能知道雪虎是往哪边跑去了?或是叫什么人给抱去了?”
玉娇龙想了一想,她对于神佛本来是不大信的,尤其是庙里的签。
早先她念书的时候,曾听老师高朗秋说过,神签共有两种:一种是照着算卦的本子印的,一种是好事的文士所作。前者是欺骗那些愚夫愚妇,后者多半是调侃人生。但如今她仿佛是“急病乱投医”,就点头说:“好吧!
那么明天你就去求一支签吧!在那集上也打听打听,如有人能够找到送来,叫我们多酬谢也行。可是,若准知道是谁抱去了,不肯拿出来,那我可……”说着她又气愤了。
绣香就说:“唉!小姐您放心!人家乡下不像咱们城里人,谁也养活不起这么贵重的猫,您就别难过了!”
玉娇龙愤愤地说:“只要把雪虎找回来,我就把它杀了!它没出息!它忘恩负义!”说着又黯然坠泪。
次日,清晨起来,绣香就去赶集。祝二哥套了一辆牛车,拉着绣香、祝大嫂、祝二嫂、招弟,还有邻居的一个姑娘,都到石桥镇去了。石桥镇在南边十里之外,是一个很大的市镇,那里有一条很长的街。牛车迟缓地走着,到了镇上时就有十点来钟了。这里正在热闹,本来街上的商铺就不少,现在又摆了许多临时的摊子,男女老少纷纷拥挤。一些村妇乡女,虽然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是像绣香这样的,梳着汉人的头髻,可又穿着花缎旗袍;两只脚虽然瘦小,可是又不大像莲足,尤其是那么清秀的眉目、白润丰腴的脸儿,与一般不上脂粉的粗脸终不相似,因此,没有人不特别地看她。
祝家两位妇人在这集上又遇见了几个亲友,她们拉着手儿谈话,就把找猫的事顺便托付了。这虽然是一件小事,可是集上就有人嚷嚷了,说:“柳河村有人找猫,谁送去就得银三十两,你们谁想发财呀?”居然这里就像出了一件新闻。
绣香忽听见有钟磬之声嗡嗡的响,赶紧叫招弟领着她去求签,祝大嫂、二嫂就在一家铺子的门前等着她们。招弟拉着绣香走进了一条小巷,这巷里有几户人家,菩萨庙在路北,红墙虽新,但香火似不大旺。庙门前有个摆香摊的老头儿,看见了招弟,就说:“招姑娘干什么来啦?”招弟回答:“求签。”老头儿笑着说:“求什么呀?求婆婆吗?”招弟的脸红了,佯怒着,打了老头儿一下。
绣香也笑了笑,买了一股香,就进庙去拈香拜佛。她除了默祷快些找着雪虎之外,还求神保佑她的小姐,别再在路上遇见什么灾难;然后由僧人的手中接过来签筒,跪在拜垫上,双手举着签筒颠了几下,一支很长的竹签就落在地下。和尚拾起来,按照签上的号数,查出来签文,交给绣香。绣香一看,是一张被烟熏黄了的竹纸,上面有木板印的字。她一看是“中下”,觉着还不大坏,站起来,在箩筐里丢了几个香资,就同着招弟出了庙。会着了祝大嫂等人,她急忙忙催着牛车把她们拉回去了。
此时玉娇龙在屋里正在点查她的金银,她此次带出来的是金多银少,都是她历年所得的压岁钱。每年她母亲要给她几个金银锭子,或是元宝,玉娇龙很明白,母亲之意非仅为女儿压岁,也是想使女儿积蓄起来,将来好带到婆家去,然而今日自己却多么辜负母亲的慈爱之心呀!
她正在悲伤,忽然绣香回来了,把签文交给了她,她一看,就见上面印着是:
中下之签
若问婚姻总不遂,燕南巢北汝何之,不逢金火休相问,记取东风杨柳枝。
——婚姻无望,财不能发,寻人西南,千里之外。
玉娇龙看了,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发热,心中却极为气恼,暗想:我本来找的是猫,与婚姻的事什么相干呀?但细细地看,细细地一寻思,却又觉着这签文的每句每字都像是暗说着自己的心事。本来自己爱雪虎,时时就由雪虎想到了小虎,“燕南巢北”,正像是说自己由北京往南来,实在是茫茫然不知何往;“不逢金火休相问”,金是西方,火是南方,这就说的是“寻人西南”之意;“记取东风杨柳枝”,是说心中相思之情。但一只猫是绝不能跑在“千里之外”,莫非我问的是猫的去踪,签反答复了我罗小虎的下落吗?罗小虎他那天是以箭射轿,当众辱我,逃跑之后,走向西南,现在……
玉娇龙想到这里,不禁紧紧咬牙,脸色变白,心说:我还能跟你见面吗?你在西南千里之外,别说我不能去找你,就是你来了,我也不能再理你了!我此刻虽然漂流于外,但我只能行侠仗义,不能强掠硬劫;你一个恶性不改的强盗,岂能与我再相结合?
她愤愤地将签文扯得粉碎,绣香急得变了色,顿顿脚说:“您这是怎么啦?就是签上说的不对,可总是菩萨跟前求来的,您别就撕呀!”玉娇龙摇了摇头,神态由愤怒又变为凄惨,把扯碎了的签文交在绣香的手里,身子向炕上一仰。绣香愁得暗暗叹气,也不敢多说话。
过了许多时,忽然外面有人嚷嚷,说是什么猫有了下落了。绣香疾忙出屋,就见院里站着一个半老的村妇,衣裳很是破烂,她说:“俺当家的今天在大道上拾粪,可瞧见那只猫了,是叫一辆装油的车带走了。那辆车是往南去了,大概是走南宫冀州去的,你们要赶紧去追,还能追得上……”
绣香赶紧拉开门,往屋内看她的小姐,就见玉娇龙已然下了炕。绣香就进了屋,说:“您听见了没有?有人看见雪虎叫一辆油车给带走啦,南宫冀州在哪儿呀?”
玉娇龙急急地说:“我立时追去,追上车找着猫,回来再谢这个报信的人。”说着,她提起马鞭向外就走。刚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回身又进屋来,并且把屋门倒带上,向绣香说:“你把首饰匣给我!”
绣香也不知她是要做什么用,就打开包袱,取出首饰匣。玉娇龙接过来,就蹲下身。这铺炕,本来有个很深的炕洞,原是为冬天升火烧炕用的。玉娇龙就用剑鞘将首饰匣直推进洞里,然后站起身,悄声嘱咐说:“放在这里还好,你只要时时留心就得了。我往南宫追那辆油车,也许两三天不能回来,万一有贼来,偷去了什么东西都不要紧,只是不要叫他偷去了这首饰匣。我若是不回来,无论有什么事,你也别离开屋里,在这儿也少跟他们这些人说话!”绣香点点头,又吓得身子有些发抖。
玉娇龙拿出几块金锭、一两块碎银带在身边,就到院中,自己将马备好,带上了宝剑,出门上马。祝大哥祝大嫂跟许多人随她出来,祝大哥向南指着说:“出了村子往西就是大道。”那送信来的妇人说:“那油车是两人赶着,他们就把猫装在空油篓里了,俺当家的今早看得清清楚楚!”玉娇龙点点头,策马出村走去。
这时玉娇龙仍穿着男装,茶青色的绸衫,白罗腰带,将衣襟掖在腰带上,如同是穿着短衣;下面是深蓝色绸裤,系着腿带。她这样的一个俊美少年,又携有宝剑,马又走得飞速,沿途上且逢村遇镇就要去打听有无油车从此经过,所以很惹人注意。暮春的天已很炎热,晒得她头上直流汗,她便用一块粉绸子的手帕去擦拭,可是随擦随又流出。所以走到一处大市镇内,她就买了一顶有绸飘带的大草帽,戴在头上,看上去更像是个男子了。
鞭丝帽影,顺着大道飞驰,傍晚时就来到了巨鹿县境内的一个市镇。
进了街道,她就向人打听:“谁看见有一辆油车经过这里?”问了两三个人,就有个卖锅饼的小孩子指告她说:“路东彭家小店里刚推进去了两辆油车!”
玉娇龙不暇细问,就顺着这小孩所指之处,飞马奔去。来到临近一看,果然土墙上歪歪斜斜的写着“彭家老店”四个字,门前还挂着个笊篱,表示这里不但开店还带卖饭。店房是很小,只有一间大屋子,两边乱哄哄的有许多人,也无所谓院子;一辆车就停在屋里,车上都堆着很大的油篓。玉娇龙下了马,将马拴在旁边的一根朽木桩子上,她就抽出剑来,身后背着草帽往店里就走,店里乱哄哄的谈话之声立时停止。
玉娇龙向两旁去看,见左边只是锅灶,店主人正在那儿煮面,老婆抱着孩子坐在地下拉风匣;右边是一铺大炕,炕上得有二三十个人,躺着的,坐着的,抽烟的,抠脚趾缝儿的,什么人都有,都直着眼来瞧她。玉娇龙就把青冥剑向油篓上一拍,问道:“这油车是谁的?”
有两个坐在炕上的人就说:“是我们的,什么事吧?”
玉娇龙把剑放下来,一看这两人全都是满身油污,一个敞着怀,一个脱了光脊梁,拿着一件油得不成样子的蓝布小褂正在擦头擦脊背,玉娇龙就说:“听说你们在北边大道上拾了一只猫?”
那敞怀的人问说:“什么?猫?毛也没有!”
玉娇龙又说:“我那只猫是浑身的白长毛儿,鼻子上有一块黑。”
旁边的一个人就指着鼻头说:“我的鼻子上倒有一块黑,脖子上还有一大块黑呢!我是个背煤的。”
玉娇龙笑了笑,说:“我听人说我那只猫是叫你们拾了来,装在油车上了,我才赶紧追来。你们快把猫给我吧!要拿银子换,我也愿意。”
有个人又说:“我这儿倒有一只猫,你看是你的不是?”
玉娇龙赶紧问说:“我看看,在哪儿啦?”
这人把光着的一只黑泥脚丫高高抬起,脚趾乱挠,嘴里还细声学着喵喵的猫叫,旁边的人哄堂大笑。
这个人耍脚丫正在得意,忽然一道寒光落下来,就听妈呀一声惨叫!
虽然玉娇龙的剑是平着拍下来的,并没有把这人的脚砍断,可是也够痛的,痛得他双手抱着脚直用嘴吹。
玉娇龙瞪目说:“快些把猫还给我,不然……”她一剑刺入油篓里,篓中的油便顺着剑流出。
两个贩油的人疾忙下了地,一个就拦阻说:“喂!你怎么胡来?猫还能藏在油篓里吗?你赔油吧!”玉娇龙一脚踹倒了这个人;另一个人揪住她的胳膊要夺她的剑,却被她用点穴法给点倒。
此时屋中大乱,玉娇龙急急叫着:“雪虎!雪虎!”拿宝剑又扎漏了几只油篓,油就汪然地流出,流了一地。两个贩油的躺在油里大喊:“强盗呀!”店主人忙往外去喊官人,店家老婆抱着孩子也往外跑去了。屋里的人都纷纷往店外去跑,外面的人却又纷纷挤在店门首往里来瞧。玉娇龙知道猫一定是没在这儿,事情又已弄得这么大,她就赶紧一晃宝剑也走出店去。
店门前的人被她的剑光吓得都往后退,她便解下马来,耸身跳上去,抡起鞭子来要走。忽听有人怒喝一声:“下来!”玉娇龙惊了一下,赶紧扭头去看,见是李慕白分开众人奔向自己来了,玉娇龙就急急挥剑抡鞭驱赶挡路的众人,她的马嘚嘚的往南飞驰而去。
少时就走出了这小镇,只听身后有人大喊:“站住!往哪里去!九华山的门徒哪能容许你这样的人任意横行,我的剑也不是为你欺凌无辜用的!快丢下宝剑,不然我要不顾你是男是女,可就……”玉娇龙一翻身,弩箭射去,但被李慕白抬手就抄住。
李慕白的马快,一霎时就追上了她。玉娇龙在马上翻臂探身一剑刺来,李慕白疾闪身躲开。他手中并无兵刃,但蓦然就要抄夺玉娇龙手中的宝剑;玉娇龙疾忙勒住马向后退去。李慕白就将马一横拦阻住她,在马上一纵身;玉娇龙却低头翻身下马,李慕白已如鹰隼一般扑下。玉娇龙疾忙斜身抡剑,这一剑真有切瓜断藤之势,十分疾快狠毒,然而李慕白不知怎么一来就闪开了,玉娇龙怒骂道:“李慕白,我难道怕你?”
她舞起剑来,直扑李慕白,白光灼灼,随手飞舞,迎门倒砍。一口剑忽向前,忽滚后,顾盼圆转,旋动自如;如疾风掠草,闪电腾天,一分一毫都紧极、速极、狠极,没有半点破绽。可是李慕白身轻如游鹤,盘旋于她的左右前后,她的剑来到了,李慕白就立时闪开;她接着又一剑,李慕白却不但又闪开了,反逼上她来要托住她的咽喉,抄她的手腕。
玉娇龙也毫不容让,剑法愈急,同时夺路想要追上马匹逃走。可是李慕白又紧追着她,并且冷笑着说:“你有这样好的武艺,若再有这口宝剑辅助你,你横行起来,那还了得?”
玉娇龙挺身猛刺,说:“你说我横行,我看你更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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