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却急了,砰的一声持剑蹿上了桌子,由桌子又跳到窗外,外面的人吓得乱跑。两名官人由屋中追出,一个抡刀,一个抖锁链,都说:“你还想跑吗?来!把她截住!”玉娇龙却回身一抡宝剑,谁也不敢捉拿她。她喘了一口气,说:“你们不能冤枉我!我是有来历的人,我父亲是京师的大官!”
官人横刀问说:“你爸爸是什么官?你说出来!你姓什么?叫什么?”
玉娇龙迟疑着,尚未想起来说什么话,这时忽见有一骑马像箭一般的自南驰来,马上的人连连喊着说:“别锁她!别锁她!这是我的朋友,她不是坏人,我保她!”
玉娇龙倒吃了一惊,回头一看,见身后烟尘之中,自马上下来的却是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俏拔美丽,身穿一身青,原来是俞秀莲!玉娇龙疾忙掠剑向旁闪开了两步。俞秀莲一手提着皮鞭子,过来拉她;玉娇龙却疑惑她是要帮助官人来捉拿自己,就疾忙向旁一跳,宝剑随腕倒挂,脚站丁字步,眼睛盯着俞秀莲,同时又防范着官人。
俞秀莲看见她这样子,又看了看她的脚底下,就不由得一笑,遂又向两位官人说:“这是我的朋友,她也是个女保镖的,从小跟男的一样,满处瞎走。她的脾气太坏,可是人很靠得住,刚才崔三他们弄错了!现在我保她,你们二位就别拿她啦!”
两个官人也都笑了,一个就收起了腰刀,说:“我们也没打算立时就锁她,先是盘问她,她不肯说实话嘛!好啦!既然俞姑娘认识她,那我们就不疑惑她啦。可是俞姑娘劝劝她得换换打扮,这样不男不女,不是坏人也得被人认作坏人!”旁边的人也都笑了,都像看稀奇物儿似的来看玉娇龙。
两个官人走后俞秀莲又过来,用手亲热地拉住了玉娇龙,笑着说:“我真想不到你竟会来到这儿?快走吧!到我家里去吧!”
路旁停着一辆很旧的骡车,赶车的人也正在这儿喝茶;俞秀莲就雇好了这辆车,推玉娇龙上车,玉娇龙却很犹豫。这时屋里的那个内掌柜的又跑出来,向玉娇龙问说:“面都煮好了,你还要不要?”俞秀莲摆手说:“不要了!待会儿我叫人给你们送钱来。”内掌柜的笑着说:“不要紧!俞姑娘!”她对俞秀莲是极为恭敬。那掌柜的又把玉娇龙的那件裹剑的衣服拿出来,玉娇龙就上了车。
俞秀莲上了马,傍着车去走,一直迎着城垣走去。一边走,俞秀莲还不住和车里的玉娇龙谈话,问说:“德五嫂子跟她的少爷、儿媳妇还都好吗?邱少奶奶现在怎么样?你走的时候见着她了吗?”玉娇龙却是一句话也不回答,俞秀莲也就不便再问了。
车马少时便走到了巨鹿县的北关,这里离着城门已很近,人烟更是稠密,玉娇龙不由得精神愈是紧张。忽然见俞秀莲的马直向前跑,跑了不远就突然收住,那里路西就有一座大栅栏门的宽绰房子,白墙上写着几个方桌面大的字:雄远镖店。玉娇龙才知道刚才自己坐的那辆车确实是镖车。
此时那姓崔的瘦子正站在镖店门前,俞秀莲就在门前跟他说了几句话。玉娇龙不由愤恨,就要拿着宝剑下车,俞秀莲却拂手令那姓崔的赶紧跑回镖店里去了。她拨马过来,又向车上的玉娇龙说:“你就别生气啦!
那人是我父亲早先手下的伙计,他名叫崔三。今天他们是由冀州回来,在路上遇见了你,他就生疑了,才把你诓了来;同时他又跟他熟识的官人说了,这才有刚才那件事。恰巧我正在柜上,崔三回来跟我一说,我就心里想,别是玉娇龙吧?所以我就赶紧骑上了马追了去,幸亏我去得快,不然还得到衙门保你去!”
玉娇龙冷笑说:“我看你在这巨鹿县很有点势力呀?”
俞秀莲一边策马跟着车走,一边扭头向车里说:“也不是有什么势力!不过我俞家的原籍就在这里,认识的人总多。我父亲当年就在这里开设雄远镖店,后来他年老了,才歇业。去年冬月,我自江南回来,我一个姑娘家,在家中也无事可做;再说崔三那些在我父亲手下做过事的人也都因多年闲散,混得很穷。河南我有一个师哥叫金镖郁天杰,他有点财产,可是两腿因为当年与人争斗成了残疾。他在河南住着,总难免有早先的仇人前去找他,所以他把那边的房产都卖了,全家搬到我这里来了,又加入一点本钱,就开了这家镖店,还用老字号,他算是掌柜的,我算是大镖头。”
说到这里,她自己笑了一笑,又说:“其实我也不亲自出马保镖,不过用我的名气,在北至直隶保定府,南至河南卫辉一带,倒还叫得响。开了也半年多了,从没出过一回事,赚的钱也够嚼用。只是这件事,上次我到北京却没跟德五嫂子说,我怕她又什么大掌柜的啦,女镖头啦,拿我取笑。”
玉娇龙也笑了一笑,说:“等着,将来你的镖车在路上再遇见我,那时我再报仇!”
俞秀莲笑着说:“瞧你的本事,还没有那么大!”
两人说笑着,进了城,城里也很热闹。街上遇见的老头儿、老太太、妇人们都笑向俞秀莲打招呼,俞秀莲就下了马,牵着马走,无论对谁,全是十分和气的。赶这辆车的人也像早就认得俞秀莲的家,所以他一句话也不用问,就将车赶进了一条小巷,在路北一个小黑门前停住。巷里那几个邻居的孩子正在玩耍,他们一看见了俞秀莲,就一齐迎着跑过来,乱笑乱嚷地说:“俞姑娘!你又骑着马回来啦!你今儿怎么没带着你的刀呀?”俞秀莲笑着,被这几个孩子揪着衣裳,拽着马鞭子,她是一点儿也不恼怒。
看见俞秀莲有这么好的脾气,这么好的人缘,玉娇龙不由得很是羡慕,同时却又感伤自己,连年忧苦,一身飘零。虽然出身比俞秀莲尊贵,武艺自信也不在她之下,但现在哪如人家呀?
巷里的孩子们一嚷嚷,好像墙里就知道了,小黑门立时就开开了,出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玉娇龙下了车,一手提剑,一手拿着长衣,往门里就走。那妇人直扭着头向她来看,外面的孩子也乱嚷着:“一只鞋!
一只鞋!”玉娇龙又觉得气往上顶。
这房子是分里外院,外院只有两间西房,里院是除了茅房、厨房之外,只有北房三间。院中种着些花草,还有两盆夹竹桃、一个金鱼缸。俞秀莲把马牵进来,系在外院,有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就随进来给她喂马。
门关上了,外面车轮又响,车也走了,俞秀莲便一拉玉娇龙,说:“进屋里来吧!”
玉娇龙同俞秀莲进到了北屋,就见当中还摆着佛龛,旁边供着三位神主。两个较高的神主牌子,大概是俞秀莲先父先母的灵位;可是离着很远,又有一较小的灵牌,上蒙着黑布,不知祭的是谁。这是外屋,掀帘进了西里间,就是俞秀莲的卧室,壁间挂着刀,地下还放着马鞍。屋里有一张长桌,上面只摆着一个镜子、两只粗瓷的花瓶,还摆着两卷书,是《三国志》之类;炕上是铺着粗蓝布的单子,叠着很干净的粗布被褥,两只木箱,箱子上放着个针线笸箩。玉娇龙就往炕上一坐,把一只鞋也脱了,宝剑也放在炕上,先叹了一口气。
此时那妇人送进茶来,俞秀莲等那妇人出去之后,就皱着眉,向玉娇龙悄声问说:“你是怎么出来的呀?在北京的时候,我嘱咐过你嘛!你同不得我,你不能跟我比。我想一定是我走之后你又胡闹,这口宝剑怎么会又叫你给拿来了?”
玉娇龙拿衣襟擦了擦眼泪,但是又发急地说:“我胡闹?你不知北京城近些日来的事情!但若我不是被逼得实在无法,我也绝不离家;我不离开家,也用不着再去拿这口宝剑!”
俞秀莲诧异着问说:“是谁逼的你?是刘泰保吗?”
玉娇龙说:“他也算是一个,不过事情可多极了,我现在也不愿意跟人说,说什么?我不向谁求助,你也别细打听,你只要相信我绝没有做贼,在你家里待一会儿绝不能够给你惹事,就完了!你必定要知道详情,你又不是没有马,你可以跑趟北京,找德家去,他们能够告诉你!”
俞秀莲向她的胸上擂了一拳,笑着说:“你瞧你这脾气!来到我家,你还想使小姐的脾气可不行!”
玉娇龙也一笑,就说:“你是不知我这些日的心里有多么急,多么气,咳!猫也丢了!”
俞秀莲问说:“什么?猫?你由北京出来时还带着猫?”
玉娇龙摆手说:“你别打听啦!我现在就问你,那个李慕白是个什么东西?”
俞秀莲怔了一怔,说:“你问这话干什么?”
玉娇龙说:“你告诉我吧!他是你的什么人?你告诉我不要紧,德五嫂子也跟我谈过你们过去的事,但她怀疑你早已嫁了李慕白。”
俞秀莲脸红了一红,说:“那是她信口胡说!我也用不着跟谁分辩,谣言到底算不了真事,不过我只待李慕白如我的胞兄一样。去年九月间,我们自九华山分手,他往山西访友去了,我独自回家来,至今音信不通。上次我到北京去,原是专为看望德五嫂和杨丽芳,到年底我不在她家过年就急着回来,那是因为,第一我不愿在北京住,因为一有闲事我就要管,一有不平我就要打,日久说不定就能连累德家;第二是我要赶紧回来,镖店好结账,我不回来,有些个人就能拖住账不给。回来时路过正定府,我还去看了看杨丽芳的姐姐丽英。因为这,德五哥他们就胡猜……这且都不说,你向我问李慕白干什么?”
玉娇龙愤愤地说:“在路上我们交手三次,宝剑被他抢过去一次,但终于又被我夺回来;我才知道名震江湖的李慕白,武艺也不过如此!”
俞秀莲脸色一变,说:“这口剑本来是李慕白的,可是他也是自别人的手中得来的,后来他才献给了铁小贝勒。”
玉娇龙冷笑说:“这就完了!宝剑就跟传国的玉玺似的,玉玺是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宝剑也是,谁的武艺高就谁使用!”
俞秀莲说:“你放心!我们绝不要你的宝剑。在北京时,因为你盗去了这口宝剑,把事情闹得太大了!我见你这个人很不错,再说德家婆媳、邱少奶奶又都跟你很好,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我想咱们也算是朋友,我才劝你把剑交回,以免事情闹穿,你父兄的官职都要摇动,你母亲若晓得你是这样的人,也必定伤心……”
听了这话,玉娇龙就哭了,又急躁地说:“你就别说啦!你走江湖这些年,哪儿学来的这些贫嘴子呀?我瞧你倒真像那刘泰保的媳妇。我也没工夫听你这么说,你快给我找一双鞋,借我一匹马,我即时就走;反正,我早就知道你是好人,你能疼我,咱们将来再见面。”
俞秀莲说:“你何必要忙着走?你在别处还有什么事吗?”玉娇龙摇头说:“我没有事,就是因为我出来时还带着个丫鬟,她现在别处等着我呢!”俞秀莲笑着说:“你看你,女扮男装由北京跑出来,还要带着猫,带着丫鬟,你到底是打算着什么主意呢?你有准去处没有呀?”
玉娇龙突然问说:“你这屋里没有别人来吗?”
俞秀莲说:“没有别人,只有在我家帮忙的那个女人。”玉娇龙就索性把差不多跟鞋一样脏的两只袜子全都脱了,身子往炕上一倒,说:“要说我没有准去处也不对,可是一定的准去处,也难说!”
俞秀莲沉着脸儿说:“这为什么?”
玉娇龙忽又叹了一口气,摆手说:“你别忙!等我歇会儿,让我心里静一静,我要把话对你细说,唉!我真找不出一个人来说我的心腹事!”俞秀莲看了玉娇龙一眼,就见玉娇龙躺着,两滴眼泪流向枕边,一声也不再言语了。
俞秀莲又说:“你这鞋袜可真麻烦,找不着像你这么大的!你永远这么女不女、男不男的,也真不像样儿。我想你索性在我这儿多住几天,把这双袜子先叫人给你洗洗,然后拿着你这只鞋的尺寸,叫鞋铺里去给你定做一双。”
玉娇龙点了点头,说:“大姐,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现在的心里真烦,什么事我也没心情了!”
俞秀莲就叫她家中用的那个女人,把这一只鞋、两只袜子全都拿出去。待了一会儿,又给玉娇龙端来一碗面,这面不过比店里卖的略好一点,可是也只有几小块肉、一点青菜。玉娇龙也不好意思挑剔,又因为饿,她就全都吃了,吃完了又躺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及至醒来,天色已然不早,俞秀莲却没在屋。待了会儿,雇用的那女人已把玉娇龙的一双袜子浆洗得很白,并且晒干了。玉娇龙就问说:“俞姑娘上哪儿去啦?”
这女人说:“到柜上去啦,刚才是柜上来了人把她请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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