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那“诸葛亮”已然回避了,玉宝恩在此又坐了半天,方才告辞走去。
时已偏午,这时京城中铁骑遍走,情势十分严重。茶馆酒肆之中还有许多人围在一起,悄悄地谈说昨晚鲁宅所发生的惊人奇闻。这几天常在玉宅门前抽签卖烧鸡的那个胖子,跟那卖茉莉花的小子,今天忽然全不来了;有人传言他们是贼,昨夜闹鲁宅的就是他们,可没人晓得他们在哪儿住。刘泰保又没回家,有许多跟刘泰保素识的,此时都避免嫌疑不敢出门了。午后,有人看见邱广超坐着骡车往铁府去了。
当日晚间,神秘恐怖的暮色又冉冉升起来。铁府内书房聚集了几个人,当中坐的是铁小贝勒,眼前放着一盖碗酽茶;旁边是邱广超,面带义愤;德啸峰坐在邱广超的右边,手托着水烟袋,捻着胡子,样儿有点忧烦;玉宝恩是坐在斜对着铁小贝勒的一个小凳上,面容极为惨暗,连头也不抬。铁小贝勒说:“事情闹成这样,真不能不想办法了。今天有两个御史递折参奏世袭靖平侯邱广超收容匪人,纵庇江湖大盗,屡次趁夜往顺天府丞鲁宅中行凶。”
邱广超在旁微微冷笑,德啸峰说:“其实他真冤枉!不过是因为他的夫人到鲁家打过一架罢了。正经倒是我,这几天在鲁宅搅闹的人,我都认识他们!”
铁小贝勒就向玉宝恩说:“你听,啸峰他都说实话了!他已在我跟前自认结交江湖人,你还有什么不可对我说的呢?”
宝恩立起身来说:“卑职在外多年,幼年时又未随家父在新疆,十几年来舍妹的为人如何,卑职实在不能深知!”铁小贝勒面有怒色,说:“你若不肯说实话,这件事可就难办了!”德啸峰在旁十分着急,直向宝恩使眼色,并悄声说:“你实说了不要紧!”
宝恩这才落下泪来,说:“舍妹的为人如何,卑职实不知道。人说她会武艺,曾窃去钧府宝剑,连家严家慈都不知道;或许因管束不严,她又韬晦过深之故。不过有一件事,卑职至今仍有些疑惑,即是此次卑职入京省亲,中途为大雨所阻,宿于紫微庙中,雨夜遇盗,为侠客所救。半夜女儿蕙子惊呼,说亲眼看见了她龙姑姑立于床旁……”宝恩把此事详细地说了一遍,铁小贝勒等人面面相觑,齐现出一种惊佩和惋惜之态。
铁小贝勒又问到玉娇龙此次是怎么回来的,玉宝恩更为恐慌,就说:“卑职实在不知,只知舍妹病好了,就出来见人了!”铁小贝勒摆摆手令他走去,宝恩如同一条被人捉住的鱼又得放生似的,恭谨地向室中所有的人请安行礼,疾忙走了。
这里,铁小贝勒叫来得禄换了茶,就叹息着说:“宝恩是个老实人,胆子又小,要叫他当着我的面承认他的妹妹是飞贼,他死了也不敢,这其中必有隐情!”于是又命得禄到前院请来李慕白,共同猜测此事。
李慕白就说:“昨夜俞秀莲在鲁宅私自见了玉娇龙,玉娇龙却说不叫大家管这件事,否则她就要跟大家翻脸了。看她那样子是很忏悔过去,愿从此做个规矩的妇女。不过又听说她时常哭,而且对鲁君佩的种种侮辱她都甘受,未免又有些可疑,或者她是自有打算,只是时机未到?”铁小贝勒默默不语。
李慕白又说:“俞秀莲已发誓不再管这件事了;刘泰保昨夜几乎被擒,今天在积水潭他的下处睡了一天,也没有吃饭,想是他懊烦已极。只是罗小虎,这几天没人晓得他住在哪里。”
铁小贝勒震怒说:“把此人除去,就没有事了!你们见了他叫他快离开京师,否则我要办他!本来大家管这件事,只是为使玉娇龙不再恃仗武艺,横行不法。再看半个月,她果然真是定心在鲁家做媳妇,你们就不用再管她了,宝剑我都可以不要。只是罗小虎,因他与你们相识,我才暂时可以网开一面,放他赶紧走,叫他断了想头。他早先是个大盗,如今是个流民,无论如何也跟个小姐配不上,他那样屡次拦街胡闹,我实在不能容许!”
大家都默默不语,少时一同告辞。出了书房,几个人又一同到李慕白的宿室去密谈。一进屋,德啸峰就笑着说:“这间屋子才款式呀!可见贝勒爷待你优厚。”
李慕白摇头说:“我决不愿在此多住!虽然铁贝勒叫人不要再管玉娇龙之事,但我迟早还是非见她一面不可!只是,她现在深闺中,使我见不到她。俞秀莲昨日向她询问哑侠的生死和那两卷书的下落,她都不肯实说。可是我相信迟早必定能跟她在外遇面,玉娇龙为人刁毒险恶,鲁君佩纵有手段也绝限制不住她,她绝不能甘心做鲁君佩的媳妇!”
邱广超仍愤愤地说:“事情完了之后,我要单独对付鲁君佩!”德啸峰却从中解劝,主张暂且息事,看看光景再说。又谈到他儿媳复仇之事,说务留俞秀莲在京多住些日,这件事完了,再慢慢商量那件事。谈了一会儿,天已二更,德啸峰与邱广超就各自回宅去了。
次日没听说鲁宅再出事,但有人从那里过,看见戒备得仍是很严。
又过了两天,除了听说有官人在西城看见了半天云罗小虎带着两个喽啰似的家伙,官人追拿没有拿住,就再没什么事了。俞秀莲在蔡湘妹家中住着,心灰意懒,很少出门。刘泰保是气得病了,史胖子、猴儿手又全无下落,李慕白同着孙正礼倒时常在街上走。鲁宅的少爷仍然是晚出早归,他住的那地方极为严密。
玉宅玉大人的辞官呈子已然邀准,提督正堂换了一位姓包的,听说是铁面无私;接任以来,宣布要严办城内流氓宵小,因此吓得秃头鹰等人都不敢上茶馆了。玉太太因惊恐、忧虑,病势益重,宅中的人都在预备后事了。姑奶奶玉娇龙每天回来望母,听说她忧思憔悴,已损了芳颜,由婆家至娘家车辆往来时,都有许多人保护着。
天气是日益炎热,但轰轰烈烈的一件事情一件奇闻,至此反倒渐渐冷淡。一般好谈新闻好看热闹的人,现在只有希望玉宅快搭白棚大办丧事,并要看看玉娇龙穿上孝服是怎么个玉?怎么样子的娇?不过却都又担心着那只虎到时又乱放冷箭。
一日深夜,玉宅内玉太太的病房中,有大少爷宝恩带着女儿蕙子,衣不解带地随时服侍。大少爷天性至孝,蕙小姐又是祖母最宠爱的孙女,半夜,玉太太呻吟着说了许多话,说:“可怜龙儿!事情都不怪她,是怪在新疆时我对她看顾不到!”又说死后如何发葬,务须节俭;将来你们兄弟必须留下一人在京,以事奉父亲,照顾妹妹……玉宝恩抹泪答应,蕙小姐拉着她祖母的手痛哭。
窗外雨声潇潇,室中银灯凄暗,不料这时就有一女贼启门而入;她全身青衣手持双刀,左脸上贴着一块小膏药。见她进屋来,玉宝恩惊慌央求,但女贼一刀杀伤了可怜的蕙小姐,并将灯台向老夫人的病床上打去,几乎失火。女贼临走之时自称为俞秀莲,系奉李慕白、邱广超之命来做此事。蕙小姐刀伤在背,虽伤势轻微,不至于死,可那痛苦也非一个小女孩所能忍受。玉太太因此惊吓急痛,病愈不想,只剩了一线气息。
当夜派人往鲁宅去接请姑奶奶,令人很奇怪,姑爷鲁君佩今晚却在家里。闻了信,夫妻在急雨之中、戒备之下,乘车赶到了玉宅。鲁君佩一进屋见着丈母娘,就流泪大哭;又看看内侄女的伤势,他顿脚愤恨,立时要拿他跟玉大人的名片去通知南北衙门和顺天府,请即刻捉拿俞秀莲、李慕白、邱广超到案。
玉娇龙却将他拦住,说:“俞秀莲跟李慕白都是江湖豪侠,他们现在必不至于胆怯逃走;可是你们就是派一两千名官人,也绝不能把他们捉住。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求你们今天晚上放我出去一趟吧!”
玉宝恩在旁把脸色吓得惨白,紧紧皱着眉说:“依我看就把这件事隐忍下去吧!那女贼还能再来吗?”鲁君佩却望着他的夫人,不说话也不再表示着急。他的态度很冷酷,意思是说,伤的是你的侄女,快要死的是你的母亲,你爱怎么办怎么办,我不管!
当下玉娇龙神色严厉,一洗她近几日的忧郁悲伤之态,她一方面嘱咐家中的仆人不要把这事传出去,以免外面再有人造谣;一方面派人去打听俞秀莲那些人的住址和情形。她急急开了刀创药的药名,命人去搜罗了来,亲自给侄女蕙子敷药医治。这侄女是几个侄女之中她最喜爱的,如今小小的孩子受了这样的重伤,就如同是伤了她的肺腑一般,令她心痛而气愤。
看完了侄女的伤势,她又去看母亲的病,玉太太呻吟着说:“这是怎么回事呢?龙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是你爸爸做官的时候杀的强盗太多了,才跟强盗结下了仇,才这样屡次三番地来害咱们吗?”玉娇龙只流着泪安慰了母亲几句,并不多说话。玉二少爷宝泽是永远呆若木鸡,大少爷宝恩是愁眉不展。
鲁君佩这些日来到丈母家中,总是沉着脸,摆着“娇客”的架子;而今天却是极为谦恭,对待他的夫人玉娇龙也不像往日那般冷酷无情了。
看完了岳母的病,天就亮了,雨也住了,他又去看岳父。玉大人自辞官蒙准以来,就在书房一待,连屋门也不出。姑爷来见他,他只是叹息,说:“家里有女贼,怎能不从外边招来女贼呢?这回伤了蕙子,还算便宜,将来我这条老命都许送掉,你提防着好了!咳!咳!”
鲁君佩打了个冷战,勉强笑说:“岳父大人不要错猜,也不要忧虑。
这件事小婿自有办法,三五日内将城中潜伏着的大盗俞秀莲、罗小虎、刘泰保等人拿来就是,把他们治了罪,也就不至于再发生什么事了!”
玉大人却连连摇头,叹息说:“与人家何干?”拍拍胸又说:“我心里全都明白!”又把脚狠狠顿了一下,说:“头一个贼人就是高云雁!小人有才,适足以助其作恶,他害得我家非浅啊!”
鲁君佩对于他岳父发的这些牢骚,心里也明白,只是不便答言,同时心中也乱得很;紧皱着眉坐在岳父的对面发了半天呆,忽然又站起,恭敬地退出屋去。此时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已然回来了,报告说:“咱宅里昨夜的事,外边还没知道。我们听说俞秀莲就住在花园大院刘泰保的家里,白天常到德家去;李慕白是住在铁府内。那罗什么虎却跟他们分开着,好像他们不是一伙儿似的,不知他住在哪里。只听说他们都有铁小贝勒在暗中护庇着,若是把他们拿到衙门里,恐怕就伤了铁小贝勒的面子!”报告完了退出去,鲁君佩仍然在那里发愁发怔。
待了一会儿,忽然有自己宅里的一个丫环出来说:“少奶奶有请少爷。”鲁君佩心里倒一惊,倒背着手儿进了玉娇龙休憩的屋子。这里就是玉娇龙早日的闺阁,就见玉娇龙把丫鬟仆妇都摒出屋去,她就像面上敷着一层秋霜似的,冷冷地说:“从今以后,你放心,也不必再用手段挟制着我啦!我倾心愿意做你的妻子了!”
鲁君佩受宠若惊,连连笑着说:“不是我愿意这样,也不是什么挟制你,是……我真真不得已,我所求的是你能跟我有……有闺房之乐!”
玉娇龙紧闭着嘴喘了两口气,瞪着眼睛说:“可是你得容我在娘家暂住十天,把青冥剑也赶紧给我送来!十天之内,我做出什么事你们都不要管;十天后我就回家去,我一定死心塌地做你的妻子!”鲁君佩喜欢得全身的肥肉都直颤,连连笑着说:“好!好!我都依你!”玉娇龙把瞪着的眼睛徐徐收缩,喘了口气,转过身去,轻声说:“你走吧!”
鲁君佩遵命走出,他这时是高兴极了,辞别了岳父岳母和两位大舅,出门上车放下车帘,就赶快回到自己的宅里。然后派了四名妥当的人,并叫了他最近请来的一个会武艺的人,名叫五通神尤勇,五个人共乘着三辆骡车,把青冥剑送到玉宅。玉娇龙亲自到外院,叫仆妇将剑接过来,拿到她的闺阁内。
如今,玉娇龙就像才解开了身上的绳索,感到悲伤又愤恨,决定今夜就去大战俞秀莲,以为侄女雪恨,并决定非杀死俞秀莲不可!倘若杀死了俞秀莲之后,自己仍然不死,那就只好甘心做自己所嫌恶痛恨的鲁君佩之妻了,看他们有什么方法再对付我……虽然在这极度的气愤之下,她是自己说自己愿意的,但一种悲痛仍不禁自心底生出。她极为焦躁地望着窗外,发着恨说:“为什么还不赶紧天黑?人面兽心的俞秀莲,今晚到底要让你知道我!”
当日,日光移动得仿佛特别慢,京城中也格外显着宁静,谁也不知道玉宅里是这样的紧张。刘泰保近几日心灰意懒,羞见朋友,也懒得再打听这些事。他连日又伤风感冒,连饭都吃不下去,就在积水潭破房子里躺着,永不出屋。屋里花牛儿李成、歪头彭九、秃头鹰等人在他这儿赌钱,都给他拿拳头打走,大骂着,说了许多绝交的话。
这天蔡湘妹来找他说:“你不回去是怎么回事呀?难道就永远在这儿穷熬?跟头也不是栽了一回啦,越栽越结实,那才是硬骨头小子!”
刘泰保唉声叹气地说:“这回跟头可一下把我栽的泄了气啦!我再也挺不起腰来啦!费尽千方百计,出死入生,好容易由玉娇龙的手中把剑要来,眼看就要大出风头了,他妈的一转眼间,丢人拋剑;不是虎爷救我,我连命都完了!现在我没别的说的,只是怪我学艺不高,人头儿太差,没办法,我不回家就是因为没脸见你!”
蔡湘妹说:“你早就没有脸了!可是你没脸见你的媳妇,还没脸见你的孩子了吗?”刘泰保没词儿了,蔡湘妹一把将他揪起来,说:“快走!回家去另打主意,北京城混不住了,等我分娩了,咱们到外省去卖艺。”
刘泰保说:“咱们这个艺还卖呀?谁买呀?”
蔡湘妹就说:“那么,咱们就什么事也不干,等着饿死!”又悄声说:“你知道吗?我手里现存的钱连十两也不到啦!过几个月,连请收生婆的钱也没有。那难道你就永远在这儿躺着永不回家,汉子在一边,老婆在一边,拖着两份房钱,你就装死鬼?我真命苦,爹妈都死啦,跟了你,满想着你是个大英雄,谁知道你是这么一块料。你看看人家李慕白、罗小虎多好?连猴儿手都比你强!”说着蔡湘妹就掩面哭了。
刘泰保嚯地跳起来说:“什么?你先别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罗小虎那怔劲儿,猴儿手那个贼样儿,那我许比不了,李慕白我还自觉得真不在他以下。我虽然屡次丢人,可到底叫玉娇龙怕了我!总比他李慕白来京城什么事都不干,还觍着脸称英雄强得多!”
蔡湘妹说:“人家倒是有脸觍呀?你自己早就把脸摘下来擦了屁股啦!”
刘泰保摩拳擦掌,说:“好!你先瞧不起我!冲你的话,我非得做出点什么事给你看看!我不回家,非得挣回脸来才回家呢!可是我要闯了祸、出了名,死在他们鲁宅、玉宅的大门口,你千万别去领尸,李慕白、罗小虎、猴儿手都是光棍儿,你随便去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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