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芳的枪尖本要往下去扎,但不知为什么竟觉得双腕无力,下不了手,她的眼泪直流,牙关紧咬,但却不能下手杀人。俞秀莲又过来拦她,说:“不必!他已然这么老了,受了这么重的伤,就放他去吧!”杨丽芳收了枪,仍不住悲痛地哭泣。俞秀莲又拉了她一把,说:“我们去找费伯绅,见了那贼可绝不能饶他!”于是催马在前,杨丽芳、史胖子随在后面又往西走去。
此时杨丽芳虽然未得手刃仇人贺颂,但哭泣过了一阵之后,心里却宽展了很多。她想无论如何,今天自己已看见了贺颂那狼狈乞命的样子,总算是给自己的父母出了一点气。真正的仇人、奸人、坏人,还是那费伯绅!大概那贼隐藏的地方亦离此不远,他的性命也必在旦夕之间了。
三匹马此时行得更快,可是暮色已渐渐低垂,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
两旁的田禾如同一片大海,黑涛滚滚,并发出萧萧之声。山更多,村舍更少,天空已现出了星光。史胖子就勒住了马,说:“咱们别往下走了!走到哪里才算到了呢?费伯绅藏在哪座山上咱们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瞧黑天半夜的也不容易去搜,不如先找个人家借宿一宵?”
俞秀莲也觉得对,就向杨丽芳说:“你觉得怎么样?我们找个地方歇一夜,明天一早再上山去搜。已然把贺颂的性命都饶了,这件事还急什么?我担保,决不能叫费伯绅那老贼漏网就是了!”杨丽芳在马上以悲哀的声音答应着,于是三匹马就转路缓行。
史胖子在前,他的两只眼东瞧西望;在暮色之下,俞秀莲跟杨丽芳只觉得四面全是一样的阴沉,但他却能由雾的深浅程度分辨出来哪边是树林,哪边是山,哪边是道路,哪边是庐舍。当下他就在前带路,果然他带的路不错,若随着他走,便不容易踏着道旁的田禾。
走了半天,前面忽听得狗吠声,俞秀莲就向她前面的杨丽芳说:“到人家里,可要小心一点,少说话!因为这地方太僻,谁知道住的都是什么人?”于是又往前走着,狗就扑上来了。史胖子大声斥着狗,为是叫村里的人听见;但是他才喊了一声,就见有一个晃晃悠悠的纸灯笼出现,史胖子疾忙勒住马。
这个灯笼很是神秘,就像是旷地里夜间时常出现的鬼火一般。少时来到了临近,史胖子低头一看,灯光照着个黑乎乎的、短短的、不过二尺来高的东西,猛一看像是个鬼,细一看原来是个小孩。史胖子不由倒笑了,就问说:“小孩!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呀?”小孩说:“我们这儿叫狗儿堡。”
史胖子笑着说:“好名称!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这里的店小二吗?”小孩摇头说:“不是,我们这儿没有店房,我是这村里打更的。”史胖子说:“你们这村子会叫你这个小孩子打更?”小孩说:“我爸爸是这村的乡约,我打更有一年多了。这村子平静,多年也没闹过一次贼,我就管打头更,二更、三更打不打都不要紧。”俞秀莲听这孩子说话伶俐,似是早就由人给教好了的,她就又把杨丽芳的胳臂拉了一下。
此时史胖子就说:“你爸爸是乡约,这就好啦!我姓刘,我是太原府的差官,现在是保护两位官眷到任去。走过了宿处,天黑了,我们都没地方住,快叫你爸爸给我找房子吧!”孩子说:“我爸爸在屋里了,他闹脚气不能出来,你们去找他吧!”史胖子说:“我哪知道你爸爸在哪儿住?来,你看着狗,带路!”他遂下了马,跟着这小孩进了村子,俞秀莲、杨丽芳骑着马随之走入。
这村子里的树很多,所以四周更显得黑,统共不过十来户人家,家家闭着门。俞秀莲在马上隔着人家的短墙向里去望,就见没有一间屋子有灯光的,仿佛此地除了这鬼一般的小孩,狼一样的恶狗之外,就没有什么活的东西了。村外传来可怖的哗啦哗啦的响声,连续不断,不知是风吹得杨树叶子响,还是山泉响。
没走几步,就来到一座土房子前,这土房子极低,黑兀兀的像一座坟头,里面没有一点灯光。前面那小孩就一推门,提着灯笼向里面说:“爸爸!来了人啦!一个汉子、两个婆娘,你出来吧!他们要找你呢!”
屋里哼了一声,像是牛喘气,待了半天,才出来一人。杨丽芳借着那灯笼低暗的光一看,她就不由吓了一跳。只见这人的身材足有六七尺,尤其是才由小屋里钻出来,有那小孩子陪衬着,愈显得他的身材高大。他披着一件褴褛的短褂,短裤子也很破,光着两只脚,须发蓬乱的一个大头,凸起来的胸脯敞露着,上面有一堆黑毛,像是个泥塑金刚。此人直挺挺地站着,不说话,并直着两只发光的眼睛,瞪瞪杨丽芳,又瞪瞪俞秀莲。
史胖子就向俞秀莲说:“怎么样?咱们就在这里住下,还是离开这儿再往下走?”
俞秀莲也不免有点犹豫,但那小孩子又说:“别处可没村子啦!你们就在这儿住下吧!你们别胡疑惑,我们村里全都是好人!”
史胖子笑着说:“好孩子,你真会说话!说你就是在这村里长大了的,没在外面跑过,没在山上爬过,我才不信呢!”又向孩子的爸爸说:“乡约!我们既然来到这里,见着了你,咱们就是有缘,你得多照顾。我先问你,这村里有闲房没有?有一间就行,我可以在你这小屋里跟你在一块挤着。”
这乡约指着说:“那边梁家有间屋子,我给你们说说就成。”
史胖子点头说:“好!你就给说去吧!可是……”说话之间,他抽出了一口短刀,向大汉的毛胸间一比,大汉将身子疾忙向后一退。史胖子又夺过那孩子手中的灯笼,照照杨丽芳的长枪和俞秀莲的双刀,指着说:“你看见了没有?你也不必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你就给找房子好了。一夜平安过去无事,明天早晨我们必送你银两;倘若有点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你是乡约,那可说不定咱要翻脸无情!”
小孩子吓得脸黄,忙躲进屋里去了,这乡约就嚷嚷说:“你说这话我不能管!四十里外有市镇,你们又有马匹,赶几步那边住去吧!在我们这村,我敢担保没事,可是万一……那我也不能担保,我不能赔上命!”
史胖子笑着,拍拍这乡约的脖子,说:“话不能不那样先说了!因为我们是初次见面,才来到这儿,谁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好!别怕!快给我们找房子!”说着,把灯笼交给这乡约,这乡约就带着他们往西走。
来到一家柴扉前,乡约就向里大声喊着:“梁二!梁二!”喊了两声,里面就有个人应声。由黑屋子里出来一人,身材也不矮,口中骂骂咧咧的,把柴扉开了。他一仰脸,见有外人,脸上便现出来惊讶之状,乡约说:“这是过路的,一共三位,找不着镇店了,想在你们家里寻一夜的宿。”梁二发着怔,看着乡约的脸,呆了半天,才点点头说:“进来吧!我这可只有一间闲房,房子又窄,住男的可就住不了女的!”史胖子说:“不要紧!我在外面打更。”
此时俞秀莲跟杨丽芳都下了马,史胖子将三匹马都放到院中,好在这院子里有草垛,史胖子就抱了一堆草来喂马。梁二到西边的一间小土屋里,进去了半天,方才点上一盏光线低暗的油灯。俞秀莲从外面往屋里去看,就见屋里十分破旧,后墙裂了一道大缝子,外面的星光在屋里都能够看得见;靠墙原有一铺土炕,可是当中塌了一个大坑,像是个井似的。
梁二临时搬了两块破板子,放在炕上,他就走出了屋子,向俞秀莲说:“进去睡吧!别瞧房子破,可不漏,板子上也没有臭虫,你们要到西边镇上花银子去住店,也没有这么好的房子。”说话是一点儿也不和气。
杨丽芳望着屋里就皱眉,向俞秀莲说:“住这房子还不如在露天地呢!”俞秀莲却向她使了个眼色,即由马上解刀,并把杨丽芳的枪也拿着,她就先进到屋里,杨丽芳只得随之进去。梁二又在屋外说:“要水不要?
水可倒是现成,想喝热的,我给拿草烧一烧。”俞秀莲却说:“不用了!”
史胖子又站在屋外往里说:“姑娘跟少奶奶自管放心睡!反正有我在院里,我一夜不睡觉。”俞秀莲使了个眼色,叫他注意外面的人;史胖子却撇嘴笑了笑,表示并不要紧,当下把屋门推得闭上。
杨丽芳看见屋门里连个插关都没有,她就要用一条手绢把门系上,俞秀莲却摆手说:“何必!你的一条手绢,就能拴得住门吗?你且看看这边。”说时一指后墙那条透风的大裂缝。杨丽芳恨不得也找个什么东西来,把这缝子堵上才好,俞秀莲就扒在她的耳边说:“你还没看出来吗?
这地方那两个人,连那小孩子都靠不住!咱们住在这儿,就为的是……你明白?此地山这么多,地这么旷,上哪儿才能够找着何剑娥跟费伯绅?今夜,要叫他们自投罗网。你自管睡你的,到时有事我再招呼你,只要你睡得惊醒一点就是了。”杨丽芳一听,心头不禁一阵凛然,顿觉皮肤上生了许多寒栗子。就听外面那乡约和那梁二正在跟史胖子说话,史胖子对着他们哈哈大笑,仿佛和他们是一见如故了。
杨丽芳坐在炕板子上,脱去了鞋,她的两只眼睛却不住瞪着那墙上的裂缝,枪就放在她的身旁。俞秀莲解开了鞋,抖一抖又穿上系紧,并且把头上的手帕紧了紧,腰间的绸带也勒了一勒。杨丽芳也赶紧又穿上鞋,俞秀莲却望着她笑了笑。
这时屋外没人说话了,可还有马吃草的声音。史胖子高声唱着山西梆子腔,声音越来越远,仿佛已走出这院去了;并且唱了几句就不唱了,更声也听不见了。野外的风吹进墙缝子,一连把门吹开了两三次,俞秀莲就站起来,关了几次门。杨丽芳是不住打哈欠,俞秀莲叫她睡下。她躺在板子上却觉得很不舒服,眼睛闭一会儿睁一会儿,总是不敢安心去睡。俞秀莲却把双刀的铁鞘当作枕头,才一躺下,便闭上了眼,紧接着就发出细微的鼾声。她这样一睡,杨丽芳就更不敢睡了。
虽然这时正当夏夜,可是风吹来却很寒冷。室中的蚊虫极多,在人的脸上飞绕着。地下放着一只黑砂碗,碗里有一点油,油里浸着个纸捻,突突地发着黯淡的光焰。有无数的绿色飞虫,都围着那点光焰乱绕,有多一半是堕在灯里烧死了。
忽听见窗外咚的一声,杨丽芳一惊,赶紧立起身来,手摸着枪杆。
却听窗外又是咚咚的一连几下,原来是马用蹄子敲地,接着又听见马嘶起来,远处的狗也乱叫。杨丽芳越发不能睡了,只得坐了起来。想起北京的家庭,想起丈夫文雄,她心中很难受,急盼着快些把费伯绅杀死,把仇报了好回家去;此后自己一定永远是欢喜、高兴的,做个本分的贤良的媳妇,做个温柔的妻子。
她坐着想了一会儿,外面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也不知史胖子回来了没有?那梁二……难道这家里就是他一个人吗?更鼓也听不见敲了,这也很可疑。后墙缝子外风还不住地吹,星光也不住地向屋里眨眼,地下灯碗里的油已垂干,光小如豆。忽然见俞秀莲坐起身来,倒把她吓了一大跳。俞秀莲却还像是很疲倦,慢慢站起身来,说:“把那盏灯吹灭了吧!
干吗叫它招蚊子呢?你看蚊子有多少?叮得我都睡不着觉!”她睡眼蒙眬的,说话都像是没有力气。
杨丽芳答应了一声,下了炕,走过去蹲下身,才要将灯吹灭;蓦然见俞秀莲只用一只手就抄起了自己的那杆花枪,向后墙缝子扎去。扎得真是准确,枪如恶蟒一般钻过墙缝到了外面,就听外面有人号叫:“哎哟!哎哟!痛死我了!”杨丽芳疾忙站起身,精神紧张,俞秀莲却急急地吩咐说:“快吹灭了灯!”杨丽芳赶紧用脚将灯碗踢翻,将火焰踏灭。俞秀莲就将枪自外抽回,外面咕咚的一声,像是一个人倒下了。
俞秀莲将枪递给了杨丽芳,她自己锵然抽出了双刀,两个人都在屋中静静地站着。这时就听史胖子在窗外急急地向屋里说:“来的人很不少,几十个,都是山上来的,已把村子围上了。快出来骑上马走吧!是那小子给送的信。高大个儿的乡约也是贼党,快快快!”他说话时都有些气喘。
俞秀莲在前出屋,杨丽芳提枪跟了出来。史胖子很着急地就要开门,要一同骑马杀出村去,俞秀莲却说:“不行!现在骑马闯出去,一定要中他们的计,他们必然埋伏着绊马索!”
史胖子说:“那他们扔进火种,把这草垛子烧着了可怎么好?”
俞秀莲说:“不要紧!”她令史胖子、杨丽芳仔细防备,独自隐身在柴扉之后。
过了一会儿,就听外面有嚓嚓的脚步声和私语声。俞秀莲等到外面的人快到了临近,蓦然将柴扉一推,跳到门外,双刀左右一分,立时就有两人惨叫着倒地;其余四五个人一齐抡刀向她进逼,她的双刀如凤翅疾展,三四下就又伤倒了两人。此时有两个贼人已跳进了短墙里,一个被史胖子一脚踢翻,一个被杨丽芳一枪扎死。杨丽芳这时也精神奋发,她想着费伯绅一定就是在这些贼人之中,她忿不由己,就一手牵马,一手提枪,闯出了柴扉。
此时贼人进村来的愈多,俞秀莲一人敌住了十几个,那些贼人被她的双刀杀得东歪西倒,狼哭鬼叫。贼人并有举着火把的,都向后退去;火光之中的俞秀莲直似个勇武的女神,而前赴后继的一些贼人,只像是一群小鬼,有人高喊,有人吹哨。杨丽芳也挺枪刺倒了两个贼人,忽觉身后一阵风响,她疾忙回身横枪架住了一口刀;握刀的人却是一个女贼,骑在一匹马上,恶狠狠地向她说:“你不是要找费伯绅吗?随我走!”说着点手拨马往村外跑去。杨丽芳说:“谁怕你!”也赶紧上马,一边挥枪扎人开路,一边往村外去赶。俞秀莲跟史胖子每人都敌住了十几个贼人,正在那里酣斗,也顾不得来拦她,杨丽芳就冲马出了村。
不料道旁早藏着贼人,早埋伏着绊马的绳索;她的马一来,绳索忽然抖起,马高跳起来,她的身子便摔了下来,马却向前跑去了。但她的身躯伶便,疾忙挺身站起。两边藏着的三个贼人,一齐扑了过来,她一回枪就刺倒了一个人。她疾忙去追马,那两个贼人在她的身后紧追;她跑了十几步又转身抖枪而战,五六个回合,又扎伤了一个贼人。
两个贼人是一个负伤一个丧胆,就齐都转身而逃。杨丽芳也不去追赶,只管跑着去追她的马。又跑了几十步,听得前面远远之处,顺着风声,又有妇人的尖锐喊声,道:“德家的小娘儿们!你有胆子跟我来!费伯绅诸葛高就在这里了!”接着是骂了一大篇极难听的话,杨丽芳气得又往前去追赶。
又走了不远路,才见刚才惊走了的那匹马,由对面跑回来了,几乎将她撞着,她赶紧一横枪。这匹马平日原是杨健堂骑的,极为矫健驯良,见枪一拦,它当时就站住了;杨丽芳遂认镫上马,控制住了辔头,拨转过来。
这时又听前面传来那妇人的呼喊之声,仿佛她又回到临近了,依旧是叫着:“德家的小娘儿们!有胆子追我来呀?费伯绅在前面等着你呢!”杨丽芳本来是有些犹豫,但是又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还是平时居闺房灯畔,她丈夫文雄为她讲的班超的故事里面的两句话。她就振起了勇气,又催马紧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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