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兰枯枝般的手猛地一颤,她下意识扶住冰凉灶台,才勉强站稳。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酸又涩,却又带着一丝光亮。眼前一下子模糊了。
“我就信家萍这话!”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字字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掏出来的。
“那年……家蔚(忠楜爹)走的时候……就剩最后一口气了……他攥着我的手,那手冰得像铁……他说:
‘兰啊……别怨我……总有一天……咱的娃……能在自家地里……吃上饱饭……’你看,这不就是家蔚说的‘总有一天’了吗?家蔚……你看见没?咱娃……就快熬出来了……”
滚烫的眼泪终于决堤,沿着她深陷的皱纹无声滑落,一滴一滴滴在冰冷泥地上,洇开一片又一片深色。
从家萍家出来,往回走的时候,虞玉兰觉得脚步好像轻了些,虽然每吸一口气,肺里还是扯着疼。
走到村口那棵遭过雷劈、却依旧倔强活着的老槐树下,她不知不觉停住了脚步。
目光望向河那边雾蒙蒙的渡口。
昏昏晨光里,几个缩着脖子的黑影正高一脚低一脚往前挪。
是姬忠怀、姬忠桂、姬忠榴。
他们背上捆着鼓鼓囊囊的破被褥,步子蹒跚,踩在结着冷霜的泥路上,正要踏上那条开往河东——也开向说不清道不明的屈辱——的小船。
像是有什么感应,走在最后的忠怀突然回头望了一眼。
隔着飘荡的晨雾,他的目光一下子撞上了老槐树下虞玉兰沉静却复杂的注视!
忠怀脸上唰地没了血色,慌乱和羞惭像潮水一样扑上来。
他猛地低下头,像被那眼神烫着了似的,几乎是拖着两条腿,狼狈地推搡着前边的人,加快步子钻进浓雾里。
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下河滩的小路上。
虞玉兰扶着老槐树粗糙冰冷的树皮,久久站着。
晨风带着水汽,吹乱她鬓角花白的头发。
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和沉重,像冰冷的淤泥堵在心口,闷得她喘不过气。
都是姬家祠堂里供着的那位老祖宗的后人啊!
那位抡起锄头、跟着太平军喊“有田同耕,有饭同食”的老太爷,一身宁折不弯的硬骨头、一股敢把天捅破的血性,怎么传到这辈人身上……就有人硬生生被折弯了、磨没了呢?
难道这世道,这苦日子,真能把人的骨头都泡软、泡烂不成?
她望着那吞没了几个族人背影的河雾,恍惚间,像是看见了老太爷画像上那双失望又悲悯的眼睛。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冷风刺得喉咙生疼,却也让她混沌的脑子清楚了些。
她不再望向渡口,毅然转身,朝着寒风中那个瑟瑟发抖的自家草棚走去。
说来也怪,脚下又黏又重的黑泥,好像真没那么沉了。
.每一步,都像踩在了一缕微弱却实实在在的光亮上。
草棚里,那盏昏黄的小油灯还亮着。
十三岁的忠楜正笨手笨脚给八岁的妹妹忠兰编辫子,一双粗手捏着细软黄发,怎么都不听使唤。
五岁的忠云举着根长芦苇杆,在棚子里追一只吓破了胆的麻雀,咯咯笑声暂时赶走了满屋阴沉。
见虞玉兰掀帘进来,忠楜立刻丢开妹妹头发,像个小兵似的挺直瘦削的腰板,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于扛事的急切:
“娘!我今儿个就去!跟工作队的李大叔学扶犁!李大叔昨天拍我肩膀说来,说我有劲,扶得稳!我能成!”
虞玉兰望着儿子那张被风霜刻出痕迹却仍带稚气的脸,望着他眼中那团烧得正旺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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