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心的主体结构,采用参数化设计生成的曲面形态,旨在模拟海浪的自然韵律。东西两侧的采光井,可以最大程度地引入自然光,减少能耗……”江星哲站在投影前,用激光笔指点着复杂的建筑模型,声音平稳,阐述流畅。
团队成员纷纷点头,显然对主创建筑师的专业能力极为信服。
然而,坐在角落的陆景年,眉头却越皱越紧。他手里把玩着一支炭笔,在速写本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一些凌乱却充满力量的线条。
“陆顾问,您有什么看法?”江星哲讲完后,目光投向了他。
陆景年放下炭笔,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锐利地扫过投影幕布:“很先进,很科技,也很……冰冷。”
他顿了顿,在团队成员有些错愕的目光中,继续道:“江建筑师,你设计的是一座‘艺术中心’,不是科技馆,也不是写字楼。你模拟了海浪的形态,但我感受不到海水的温度、咸湿的气息,或者是浪潮拍打礁石的力量。这些光滑的曲面和冰冷的玻璃,它们拒人于千里之外,像是在说‘请欣赏,但别触碰’。”
他拿起自己的速写本,翻到某一页,上面是用狂放笔触画下的、一片在风暴中翻涌的大海,充满了原始的张力和几乎要溢出纸面的情绪。“艺术,尤其是我们想要在这里展示的、更具生命力和探索性的艺术,它需要的是能与之共鸣的、甚至带有某种‘粗糙感’和‘不确定性的空间,而不是一个被精心计算过的、无菌的展示柜。”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陆景年的批评直接而毫不留情,几乎全盘否定了江星哲设计理念的核心。
江星哲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看不出喜怒。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多了一丝紧绷:“感谢陆顾问的直率。功能与美学的平衡,始终是建筑学的核心议题。不知您理想中的,能与艺术共鸣的空间,具体是怎样的形态?”
“形态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陆景年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画了几个扭曲的、看似毫无规律的几何体,又在周围涂抹上大片的阴影,“空间需要呼吸,需要有明暗,有粗糙的肌理,有出人意料的光影角落。它不应该是一个完美的答案,而应该是一个能引发参观者自身思考和情绪的‘问题’。”
他的草图潦草、野性,与江星哲精致的效果图形成了鲜明对比。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学观念,在会议室里激烈碰撞。
接下来的几次会议,几乎都重复着类似的模式。江星哲拿出基于逻辑和功能的优化方案,陆景年则从艺术感和情绪体验的角度提出近乎苛刻的质疑。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项目进度一度陷入僵局。
团队里的其他成员开始感到压力。他们既佩服江星哲的专业,又无法完全反驳陆景年那看似感性却直指核心的批评。
这天晚上,又一次不欢而散的讨论后,江星哲独自留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桌面上铺满了被陆景年用红笔标满疑问和批注的设计图纸。
“这里太工整了,缺乏惊喜。”
“材质的组合过于安全,考虑一下粗砺的清水混凝土和温润木质的对比?”
“光影设计可以更大胆,为什么不能让光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陆景年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江星哲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他引以为傲的专业能力,在陆景年那里似乎总是碰壁。这个人,仿佛天生就是来挑战他固有的秩序和规则的。
他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不是那些复杂的结构图,而是很多年前,那个在天台上,用炭笔几下就让他僵硬的建筑草图“活”过来的少年。
“……建筑不是冰冷的盒子,它应该是有生命的,要和天空、大地对话。”
陆景年的话,时隔多年,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江星哲猛地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到那些被批注得“体无完肤”的图纸上。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抛开所有的计算和规范,他想要创造的,究竟是一个完美的“作品”,还是一个能打动人心的“空间”?
他拿起笔,抽出一张全新的草图纸,犹豫了一下,然后模仿着陆景年那种放松而大胆的笔触,开始尝试勾勒。不再是规整的线条和精确的比例,而是捕捉一种感觉——一种他记忆中,站在那个老旧天台上,看着陆景年画画时,所感受到的自由和……心动。
他画得笨拙而生涩,线条歪歪扭扭,但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的气息,却开始在他的笔尖悄然萌发。
与此同时,陆景年也没有回家。他坐在自己工作室的地板上,周围堆满了画作和艺术书籍。他面前摊开着江星哲最初提交的那份极其严谨的设计说明文本。
他一行行地读着,试图理解江星哲构建这个“完美世界”的逻辑。那些枯燥的数据、复杂的术语,让他头疼,但他强迫自己看下去。
他看到了江星哲对结构安全的极致追求,对节能环保的细致考量,对无障碍通行的周到安排……这些,是他之前完全忽略的。他只看到了“冰冷”,却没有看到这份“冰冷”背后,所蕴含的对使用者的责任和关怀。
他想起江星哲在会上被他质疑时,那紧绷的下颌线和镜片后一闪而过的……类似于受伤的情绪?陆景年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他是不是太苛刻了?用艺术家的感性,去全盘否定一个建筑师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严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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