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六年春,汉寿城的雨下得绵密。
驿站外的青石板被雨水浸得发亮,映着檐角垂落的水帘,倒像是谁把一整块青玉敲碎了,顺着房檐簌簌往下淌。费祎拢了拢素色朝服的领口,指尖触到衣襟内侧绣着的缠枝纹,那是成都织工的手艺,针脚细密得能数出经纬——他总说,这衣裳穿在身上,就像揣着成都的暖,哪怕在汉寿这种边地,也觉不着刺骨的寒。
“大将军,魏延将军的旧部又在营外求见了。”亲卫队长李福的声音隔着雨幕飘进来,带着几分犹豫。他知道,自魏延被斩后,这些旧部就成了烫手的山芋,放不得,收不得,费祎这半年来光是处置他们的事,就耗了大半心神。
费祎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茶汤是蒙顶山的新茶,嫩芽在水中舒展,浮起一层淡淡的绿雾。他望着那雾气,忽然想起章武三年的夏天,先主在白帝城的病榻前握着他的手,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那时的雨也这样大,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像是要把整个永安宫都掀翻。
“让他们进来吧。”他放下茶盏,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五个穿着褪色铠甲的士兵低着头走进来,靴子上的泥点蹭在驿馆的木地板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圈。为首的是个左脸带疤的汉子,叫周平,原是魏延帐下的裨将,当年跟着魏延在子午谷奔袭过,手臂上还留着箭伤。
“末将等……求大将军开恩。”周平的声音发紧,膝盖一弯就要跪,却被李福伸手拦住了。费祎定下的规矩,军营里见他不必行跪拜礼,说是“将士同袍,跪则生隔”。
费祎看着周平发抖的肩膀,忽然想起建兴五年,丞相第一次北伐时,他在街亭见过马谡。那时马谡也是这样低着头,却不是怕,是急着辩白,说自己“依兵法屯于山上,居高临下,何错之有”。后来呢?后来马谡的头挂在城门上,风吹日晒,成了干柴似的模样。
“你们想求什么?”费祎的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水面上。
“求大将军……还魏将军一个清白。”周平猛地抬头,疤在灯光下泛着红,“魏将军从未反,他只是想杀杨仪!杨仪那小人,如今在成都城里饮酒作乐,凭什么魏将军要背着反贼的名声?”
李福的手按在腰间的剑上,眼神陡然凌厉。费祎却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他站起身,走到周平面前,目光扫过那五个士兵的脸——他们的铠甲都磨出了毛边,袖口打着补丁,可腰杆挺得笔直,像极了当年跟着先主从新野一路打到成都的老兵。
“魏将军有没有反,不是你们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费祎的指尖轻轻敲着周平的铠甲,“先帝定的律法,丞相立的规矩,都在成都府衙的卷宗里。你们要翻案,该去有司衙门递状子,不该堵在我的驿馆门口。”
“递了!递了三次!”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士兵忍不住喊起来,“可成都那边说……说魏将军是叛贼,案子早就结了,状子连看都不看!”
费祎沉默了。他想起上个月回成都,在朝堂上见着蒋琬。蒋琬那时正捧着一份奏疏,说要在涪县造舟船,准备顺流而下伐魏。他当时就皱眉,说“国库空虚,百姓疲惫,不如休养生息”,蒋琬却叹着气说:“文伟啊,你不懂。陛下年轻,朝中诸将多是元老,不做点大事,镇不住啊。”
镇不住什么?是镇不住那些手握兵权的老将,还是镇不住成都城里日渐滋长的怠惰?费祎望着窗外的雨,忽然觉得这雨下得让人心里发闷。
“你们的军饷,李福会加倍发给你们。”费祎转过身,重新坐回案前,“明天一早,去南中报道吧。庲降都督张嶷缺人手,你们去了,好好打仗,别再提魏将军的事。”
周平愣住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费祎的眼神堵了回去。那眼神里没有怒,也没有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像汉寿城外积了百年的潭水。
五个士兵最终还是退了出去,脚步声在雨里拖得很长,像一串没系好的珠子,滚得七零八落。李福走进来,低声说:“大将军,这些人怕是……”
“让他们去南中吧。”费祎打断他,拿起案上的奏疏——那是姜维送来的,说要再出祁山,效仿丞相故事。他看着奏疏上“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八个字,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建兴十二年,丞相在五丈原去世时,他守在帐外,听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像破风箱似的。后来杨仪捧着丞相的遗诏出来,脸色苍白,说“丞相令,魏延断后,若延不从命,军便自发”。那时他就觉得不对劲,魏延虽刚愎,却不是无谋之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抗命?
可后来呢?杨仪和魏延的奏疏像雪片似的飞到成都,一个说“魏延反”,一个说“杨仪反”。后主召集群臣商议,董允、蒋琬都说“杨仪素非叛人,魏延难测”。于是,魏延就成了叛贼。
费祎揉了揉眉心。他知道,董允和蒋琬不是不知道其中有蹊跷,只是那时丞相刚逝,军心浮动,若说杨仪有问题,怕是整个北伐大军都要散了。他们选了最稳妥的法子,却也埋下了最深的隐患——从那以后,蜀汉的将军们开始分圈子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跟着魏延的,觉得朝中不公;跟着杨仪的,怕被秋后算账;还有些年轻将领,像姜维,一门心思要北伐,觉得老臣们都太保守。而朝堂上呢?蒋琬管着政务,却总想着兵权;董允盯着宫中,防着宦官干政;他自己夹在中间,既要安抚老将,又要约束新锐,像个走钢丝的杂耍艺人,稍不留神就要摔下去。
“李福,”费祎忽然开口,“明天备些酒,我要请姜维将军过来坐坐。”
李福愣了一下:“大将军,姜将军性子执拗,上次您劝他暂缓北伐,他还……”
“我知道。”费祎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可总不能因为他执拗,就不说话了吧?丞相当年,不也总跟先帝争吗?争着争着,就把汉中争下来了。”
第二天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姜维来得很早,一身玄色劲装,腰悬长剑,坐下时铠甲碰撞的声音格外响。他不像别的将领那样拘谨,拿起酒杯就喝,说:“大将军找我,不是又要劝我别北伐吧?”
费祎给他斟上酒,自己也端起一杯:“伯约觉得,我们现在的兵力,比得上丞相在时吗?”
姜维放下酒杯:“兵力虽不及,可将士用命,臣愿效仿丞相,鞠躬尽瘁。”
“鞠躬尽瘁之后呢?”费祎看着他,“丞相在时,有赵云、魏延、马岱这些老将,有杨仪、蒋琬这些文臣,更有先帝留下的百战精兵。如今呢?赵云将军早已过世,魏延将军……不说也罢,马岱去了南中,文臣里,董允身子不好,蒋琬将军又常卧病。伯约,你告诉我,这仗怎么打?”
姜维的脸涨得通红:“大将军是说,我们该放弃先帝的遗愿?”
“我不是要放弃。”费祎叹了口气,“我是说,得等。等国库充盈了,等新兵练出来了,等朝中上下一条心了,再打。当年高祖困于汉中,等了四年才出陈仓,我们为什么不能等?”
“等?等得起吗?”姜维猛地站起来,剑鞘在案几上撞出一声脆响,“曹魏那边,司马懿虽死,可司马师、司马昭都不是庸才,他们在关中屯了十万兵,再等下去,他们的城墙都要修到南郑来了!”
费祎也站起身,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撞,像两柄出鞘的剑。驿馆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鸟鸣,那些清脆的声音,反倒衬得这沉默格外沉重。
“伯约,”费祎的声音放缓了些,“你还记得丞相最后一次北伐吗?那时丞相身体已经不行了,却还是坚持出兵,为什么?”
姜维愣住了。
“因为他怕啊。”费祎轻声说,“他怕自己走了,没人能镇住场面,怕我们这些人争权夺利,把蜀汉这点家底败光。他想在死前再拼一把,哪怕不能成功,也想给我们留条路。”
姜维的手紧紧攥着剑柄,指节发白。他想起建兴六年,自己刚归降蜀汉时,丞相握着他的手说:“伯约忠勤时事,思虑精密,当继承我志,兴复汉室。”那时他觉得,只要照着丞相的路走,总有成功的一天。可现在,费祎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得他心里发寒。
“我……”姜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李福闯了进来,脸色惨白:“大将军,不好了!成都来的快马说,董允大人……薨了!”
费祎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液溅在他的朝服上,像一摊深色的血迹。他忽然想起董允上次在朝堂上咳嗽的样子,那时董允还笑着说:“文伟,我这身子,怕是陪不了你多久了。以后朝中的事,要多靠你了。”
那时他只当是玩笑话,如今想来,竟是谶语。
姜维看着费祎瞬间失了血色的脸,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一直觉得费祎保守,觉得费祎挡着他北伐的路,可此刻看着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背微微佝偻着,像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似的,他忽然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董允大人……”费祎喃喃自语,声音发颤,“他还不到五十啊……”
请勿开启浏览器阅读模式,否则将导致章节内容缺失及无法阅读下一章。
相邻推荐:家生子的发家之路 末日烬土回响 守寡后,我靠美食随机摆摊暴富啦 青冥纪,混沌帝尊 魔卡少女樱:我和小樱一起玩魔法 我在星际军校暴揍渣渣后被团宠了 天亮后不遇见 穿越南锣鼓巷:采购员爱投机倒把 末世多子多福,我争当繁育标兵 穿越1959,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国运求生:我的技能有亿点点多 荒野求生,真千金靠杀诡炸翻全网 拧巴的她,五个大佬的心尖宠 神级NPC的伪装守册 穿越成太平军小头目的小工程师 搬空物资去随军,我在西北当团宠 麻辣母女 快穿之主神大人你别跑 共感暴君前夫后,娇娇被亲到红温 女帝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