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吧,他人现在站在堂上,还有些一头雾水,这是要自己为什么作证呢?穿着一身简单灰布袍子的老头儿显然还不知道他在京城这些普通的百姓中拥有多大的声誉,更不知自己已经悄然踏进了陆锦惜为他设好的这个不痛不痒的小圈套里。他只站堂下,一双眼四处看着。陆锦惜看见他,却是一下想起自己来到这世界,“借尸还魂”刚睁开眼来的那时候,只听得耳边有人说:“没救,没救,人都死透了,这也是真真可怜的……”那声音,便是鬼手张了。她微微有些失神,这时却是前所未有地郑重,先向鬼手张躬身一礼,然后才道:“今日对簿公堂,搅扰老大夫您正事,是锦惜唐突,先给您赔个罪。”“别别别,我哪儿受得起啊?”没看旁边你俩男人还杵着吗?鬼手张心里腹诽了一句,忙虚虚扶了一把,也直白地问了出来。“您就说您找我来干什么吧,我这还赶着回去给人看病呢!”后面有人轻轻地笑出声来。善意的。大家伙儿显然都知道鬼手张就这性情了,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一位肯尽心尽力给穷苦人看病的老大夫。陆锦惜自不敢耽搁他的时间,只轻轻地一笑,可再开口时已是微微红了眼眶,平静的声音里藏着一点点让人不由为之揪心的颤音:“那便请张大夫您,讲一讲庆安十三年冬天,为锦惜看的那一场病吧……”鬼手张一下就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让自己来是干这个,这一下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只是他颇有些复杂了地望了陆锦惜一眼,又撇过头来看了薛况一眼,沉默了许久。此刻堂中这三人,他都是认得的。先皇末年宫变,薛况将薛廷之送到回生堂医治,他由此发现了其中的端倪,也知晓了这一位将军的大义;庆安六年水患,顾觉非为救灾而奔走,他则在城中医治时疫病人,因此明了了当年大公子的济世仁心;庆安十三年初,将军府大将军夫人陆氏病重,府中丫鬟苦苦求到了回生堂,请他医治,他由此知悉了这深宅妇人的悲楚与善良。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怎么就走到如今这地步了?鬼手张心里其实有些不明白。只是是非曲直在每个人的心里面,都有准确的衡量,他最终还是长叹一声开了口。“当年是夫人身边的丫鬟雪夜里求到回生堂的,说是受了风寒发烧病重快要没命了,我匆忙赶到之后探脉,断明夫人受风寒实为小事,更重者乃是忧思数年,积郁在心,五内失调,常年少眠。日常小病,一日发则如洪水决堤。且其体弱难熬,猛药不能下,纵老头子医术不差,遇此也束手无策,眼睁睁摸着夫人没了脉象与气息。当时已觉夫人魂归了地府,未料老天垂怜,假死片刻,竟辗转又有了气息。由此才敢下药医治,把人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今日得见夫人身体康健,不复往日孱弱病态,身为医者,老头子心中甚是宽慰。”一番话说来,不免藏了几分叹惋和庆幸。鬼手张话里并无指责将军府半分的意思,可架不住前因后果齐备,让人不往某些很坏的方面想都不可能!好好的大将军夫人,怎就积郁在心,一场大病差点死了呢?“真是好没道理,好好一姑娘被害得差点丢了命,竟还不许人改嫁!什么将军府啊,这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吧!”后方人群里,也不知是谁没忍住,尖声讽刺了一句。人群里的蔡修听得眼角一抽,几乎是瞬间就扭头要去寻那说话之人,可背后人挤挤挨挨,到处都是,哪里又知道是谁说的?他只听见这一句之后,众人都炸了。这种事向来都是只要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风,人云亦云的人多了去了,更何况陆锦惜听着实在是可怜呢?只片刻间,鸣不平的、讽刺的、不满的,甚至是骂出声来的,一下全都来了。整个府衙内外,闹哄哄一片。陆锦惜的戏,到此也接近了尾声。她收敛了自己因回忆这些个旧事而浮动的心绪,再次恭恭敬敬地向鬼手张道了一礼:“多谢张大夫了。”鬼手张又是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全场的目光,几乎都落到了薛况的身上。薛况却头一次有些失神。他虽一直有安排耳目在京中探听消息,也知道陆氏曾大病一场的消息,可从不知竟然如此凶险。或者说……他目光一转,已然是落在了陆锦惜的身上。此时此刻站在这府衙之上,用看似柔弱实则针锋相对的姿态与他斗智斗勇的女子,心里忽然了然。——那一场大病,是真的带走了陆氏,带走了那个在将军府里磋磨了十一年之久的可怜女人,然后带来了他眼前这个看似相同实则截然相反的陆锦惜。单单接触到他的眼神,陆锦惜便相信这个男人已经从这蛛丝马迹之中推断出了全部的真相。只是不知,他心中是否有愧?“薛大人,您口口声声说您敬我、爱我,可我因着您这一份远在天上的敬和爱,被打落在炼狱中受苦。阎王爷没有收走我的性命,却告诫我珍惜自己。若没有这一场赐婚,您还是那个威武的大将军,我也还是闺阁中被父母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是您‘殒身沙场’六年后,我才移情别恋。”“整整十一年,诚如您所言,我为您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孝顺长辈,自问身为将门妇未有一丝一毫的错处。可您今日,却苦苦相逼。”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她稍稍侧转了自己的身子,以使薛况能看清她的神情,当然也使外面的众人能窥见那一两分真假不知的伤怀与落寞。“您说您是为了那几个孩子,为了一家的团圆。可我已不是您的家人,您如今的所作所为,又要将您无辜的骨肉置于何地?”“他们还小,祸不及子女。”“幼女稚子,天真愚顽不知世事,尚且不知今日之流言到底为何物。当年我改嫁之事,纵使京中流言遍地也未使其伤他们分毫。您是他们素日敬仰的严父、慈父,为什么不多为他们想上一想?”话虽柔和,可指责之意已再明显不过!纵使你薛况辩称自己一开始并未想得这么深,也并未想过要将这几个孩子推上风口浪尖,但如今她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他还能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吗?若真如此,怕要被世人戳断脊梁骨!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掌控在她手中且布局周密严谨的陷阱:妆容服饰,修正的是人对陆氏的固有印象,让人无法以他们旧有的认知来判断她说的每一句话;质问感情做开头,则是为后面张目,也截断了薛况所有的后路;传证数人,则是好事者喜闻乐见的苦情戏,赚人眼泪,博人同情,鬼手张的证言更是一场蒙太奇原理下的错觉;而方才提出的为孩子着想……无疑,是一场完美的、毫无破绽的道德绑架!最后,陆锦惜为自己、也为陆氏做出了最终的陈词:“大将军,您若真如您所言,敬我、爱我,便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反将一军人心是什么东西?在陆锦惜看来,这是天底下最禁不起考验的玩意儿。今天你可能因为南征北战、功勋卓著,而为世人敬仰;明日或许就要因为些许小事、三两谗言,而被万民唾骂。青楼里迎来送往的妓子,怕都要比这个词来得干净。这是一种聪明人谁都可以玩弄而愚昧者总被困囿其中的东西,会因真相而改,也会因流言而变。说的与看的,都不一定是真的。所谓的操纵人心,说得更简单明了一些,不过是操纵舆论。话说得固然漂亮,可实际上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薛况作为被赐婚的另一方,在这一场悲剧里所要背负的责任并没有她推到他头上的这么多。甚至,薛况也不过是个受害者。只是今时今日,此情此情,纵使他有一百张嘴,一千条舌头,也无法再为自己辩驳半句了。这就是人心。得来不易,失去简单。在这种情况下,但凡有任何推卸责任或者为自己辩驳的言语,落在旁人眼底都成了话柄,都印证着他对陆氏其实不敬也不爱,更无意为自己的亲生骨肉着想。人总是会怜悯弱者。今天这府衙中的陆锦惜,或者说昔日的陆氏,无疑就是一个合适的弱者。一切一切的言语,看似严丝合缝,可其实无论哪一句深究下来都没有任何一名普通讼师的严谨与细密。因为从头到尾她就没准备与薛况讲道理。若真要讲道理,甚至讲歪理,自有顾觉非这种啃透了律例的人能辩得薛况哑口无言,那又能如何呢?她致力于玩弄的,不过是人心。这是薛况想要的,也是他今日站在这公堂上所不愿失去的,同时更是顾觉非最忌惮、也最痛恨他的一点。既然如此,抢过来有什么不好?在说出那最后的一句话之后,陆锦惜便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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