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地界的硫磺气息扑面而来时,傅奕还在默诵《天文志》。但见赤土裂处探出无数双手,那些被他熔作砖瓦的佛像正在岩浆里沉浮,每尊都生着他熟悉的眉眼。有黑衣冥吏摊开卷轴,上面竟是他亲笔批注的《破邪论》——字迹正化作锁链缠住他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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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算尽天机,可曾算到此局?”虚空中响起傅仁均的诘问。傅奕低头看见自己变成尊陶俑,被塞进正在烧制宫砖的窑炉。当年掺过佛骨灰的砖坯,此刻正烙着“泥犁”二字贴在他额前。
长安城里,冯长命惊醒后连夜叩开弘福寺山门。住持听罢梦境,指着殿前日晷叹息:“傅公见星不见心,观天不观己。”晨钟荡过太极宫时,太宗正摩挲着傅奕遗奏上“佛法无验”四字,忽有秋叶穿窗,恰覆盖“无”字成“有”。
三年后,玄奘法师自天竺携经归。译经堂里《地藏本愿经》飘出的一页,竟粘在当年傅奕督造的宫砖上——那砖隙间不知何时,生出了细小的优昙婆罗花。
今人翻阅《旧唐书·傅奕传》,总在“临终暴病”四字前沉吟。而越州民间至今流传:每至秋分,古窑址会飘散檀香,老窑工说这是“星官烧砖”——烧的是狷狂,炼的是敬畏。
大雁塔的影子斜过西市时,暮鼓晨钟依旧。当年与傅奕论战的智威法师,曾在碑阴刻下:天象昭昭,不掩心光;地理煌煌,岂碍性命?那些被碾作尘泥的金身,终究在时光里证明——宇宙最大的奥秘,从来不在星图经纬,而在俯仰之间的慈悲与谦卑。
14、并州人
贞观年间的山东某寺,每到晨钟敲响时,香客们总能看见个以袖掩面的老僧。他法号觉明,却总在诵经时发出压抑的抽气声,像寒风中漏气的风箱。
三十年前的并州城,他还是个叫赵十二的画师。春分那日,突厥骑兵冲散了他的颜料摊,当他从尸堆里爬出来时,已被套上枷锁送往漠北。可汗帐中的牛油灯下,他颤抖着研磨青金石粉——胡商说过,这颜料价比黄金。
“佛要金装...”他盯着画纸上未点睛的菩萨,忽然将半罐金粉倒进桑皮纸。看守的皮鞭声近在帐外,他慌得把纸团塞进鼻孔,尖锐的棱角刺破黏膜,温热血水混着金粉淌满前襟。可汗见他鼻血涔涔,反赞许道:“南人用心头血供佛!”
十年后他随商队逃回大唐,在太原寺院受戒那日,剃度师刚念完偈子,他鼻中突然坠出铜钱大的血块。此后三年,他总在深夜惊醒,觉得鼻腔里还堵着那团桑皮纸。有次为壁画调色时,朱砂气味竟勾起漠北风沙的腥甜,当场呕出带着金屑的脓血。
真正的噩梦始于贞观七年的浴佛节。他正为佛像点睛,忽觉鼻梁剧痛,次日竟生出个肉瘤。那肉瘤见风就长,不过旬月大如寿桃,表面布满青紫血管,细看竟似敦煌壁画里的曼陀罗纹。最痛的是每逢朔望,瘤体便渗出金红脓血,满室都飘着陈年颜料的腥气。
慈恩寺的灵顗法师被请来作法,见他第一眼便叹息:“施主可曾将不该沾的色彩,带进了皮囊?”忏悔法会上,他每磕头一次,肉瘤就搏动如擂鼓。当诵到“洗净业障”时,瘤体突然裂开,溅出的脓汁在经幡上晕出菩萨宝相——正是他当年在突厥未画完的那尊。
弥留的十月,寺中银杏尽披金甲。他蜷在禅榻上喃喃:“青金石...群青...”弟子们不懂师父为何总盯着绘壁画的脚手架,只有当年同陷漠北的老马夫知道:那些塞进鼻腔的金粉,早已顺着血脉,把画师变成了永远调着色的苦囚。
临终那夜,他突然挣扎坐起,手指北方嘶喊:“还你!都还你!”脓血如暴雨倾盆,在蒲团前积成诡异的青蓝色。当最后滴血落下时,窗外忽起梵呗,竟是当年突厥王帐外流浪艺人唱过的供养歌。
三年后,灵顗法师在慈恩寺讲经。有次提及因果,他命沙弥抬出幅褪色菩萨像——正是赵十二在漠北的遗作。众人细看才发觉,佛像宝冠的群青颜色尤新,仿佛昨夜刚添过笔。
“颜料本无罪,人心分净秽。”法师轻叩画轴,震落些许金粉,“诸君可知,当年那些金粉若留画中,可令宝相庄严千年;若塞入贪窍,便成穿肠腐骨的毒药。”
暮鼓声中,经卷被晚风翻到《华严经》页:“譬如工画师,不能知自心。”而漠北戈壁如今仍有一种奇异的花,花瓣呈桑皮纸的褶皱状,花蕊永远凝结着青金色的露珠——牧人们说,那是佛前颜料化成的优昙婆罗。
15、薛孤训
唐贞观二十年,西域风起云涌。太宗皇帝遣大军远征龟兹,铁骑踏过流沙,旌旗映着戈壁的烈日,一路势如破竹。行军仓曹薛孤训,便是这支大军中的一员。他年方三十,处事干练,一手掌管军中粮草物资,向来谨慎稳妥,深得将士们信赖,只是心中那点未被驯服的贪念,终究在乱世的诱惑中露了端倪。
大军攻克龟兹都城那日,城内硝烟未散,断壁残垣间还残留着厮杀的痕迹。薛孤训奉命清点城中物资,路过一处荒废的精舍。这座精舍依山而建,虽遭战火波及,殿宇残破,却依旧能看出往日的庄严。殿内供奉着一尊泥塑佛像,高达丈余,佛面贴满了薄薄的金箔,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想必是早年信徒们虔诚供奉的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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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孤训驻足凝视,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刀。他掌管粮草多年,见惯了金银,可这般贴在佛面的金箔,却让他心头一动。军中将士多有私藏战利品的,这些金箔若是剥下来,熔成金锭,既可以补贴家用,日后回到长安,也能换得不少银钱,改善生活。
起初他还有些犹豫。佛像是信仰的寄托,剥取佛面金,总归是亵渎之举。可转念一想,如今精舍荒废,僧人早已逃散,这些金箔留在这儿,迟早也会被其他人夺走,不如自己先取了,也算物尽其用。贪念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缠绕住心房,薛孤训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便从行囊中取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凑近佛像。
金箔贴得不算牢固,他用刀尖轻轻一挑,便有一片金箔脱落下来,入手轻薄,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薛孤训心中一喜,愈发大胆起来,他屏住呼吸,一片片地刮取着佛面的金箔,从额头到面颊,再到下颌,动作越来越快,全然忘了最初的敬畏。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棂照进来,映在他专注的脸上,也映着佛像渐渐变得斑驳的面容,仿佛无声的叹息。
不过半个时辰,佛面的金箔便被他剥取殆尽,足足攒了一小包。薛孤训将金箔贴身藏好,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精舍,只留下那尊佛像,佛面斑驳,眉眼间的慈悲仿佛也添了几分凄凉。
回到军营后,薛孤训将金箔妥善收好,心中既有窃喜,又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他安慰自己,不过是些金箔,算不得什么大错,日子久了,这份不安便渐渐淡去。可他万万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十多日后,薛孤训晨起洗漱,忽然觉得眉毛处奇痒无比。他伸手一挠,竟有几缕眉毛脱落下来,落在水中,漂浮不定。他心中一惊,起初以为是军中水土不服,并未在意。可接下来的几日,瘙痒越来越严重,眉毛脱落得也越来越多,短短旬日之间,两道浓密的眉毛竟尽数掉光,光秃秃的眉骨显得格外突兀,模样十分怪异。
将士们见他这般模样,纷纷议论纷纷,有人私下说,这怕是剥取佛面金的报应。薛孤训听在耳中,心中的不安瞬间放大,变成了深深的恐惧。他夜夜难眠,闭上眼睛便想起那尊被剥去金箔的佛像,想起自己当时的贪婪与轻率。他终于明白,那些金箔承载的是信徒的虔诚,是信仰的重量,自己的亵渎之举,终究是触怒了内心的底线,也招致了这般惩戒。
大军班师回朝,行至伊州时,薛孤训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煎熬。他特意寻了当地一座香火旺盛的寺院,独自一人来到佛前,将那包金箔尽数取出,放在供桌上。他双膝跪地,对着佛像深深叩首,额头磕得地面砰砰作响,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哽咽着忏悔道:“弟子薛孤训,一时糊涂,贪念作祟,剥取龟兹精舍佛面金箔,亵渎圣像,如今遭此惩戒,悔恨不已。愿将所得金箔尽数献出,修缮寺院,铸造佛像,救济贫苦,以此弥补过错,恳请佛祖宽恕。”
寺中的住持见他诚心悔过,便接受了他的金箔,将其用于修缮寺院的殿宇,铸造了几尊小型佛像,还拿出一部分钱财,救济了伊州的贫苦百姓。薛孤训也留在寺中,每日跟着僧众诵经念佛,帮着打理寺院杂务,诚心忏悔自己的过错。他不再执着于金银财物,反而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帮助他人身上,看到百姓们的笑脸,心中的愧疚也渐渐消散。
说来也奇,自从薛孤训诚心悔过、广做功德后,他眉骨处的瘙痒渐渐消失了。又过了没多久,竟有细小的绒毛从眉骨处冒出,起初是淡黑色的,后来渐渐变得浓密,不过月余,便重新长出了两道乌黑浓密的眉毛,与从前别无二致。
将士们见此情景,无不啧啧称奇,纷纷感叹知错能改的力量。薛孤训抚摸着失而复得的眉毛,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不仅仅是眉毛的重生,更是自己心灵的救赎。
大军回到长安后,薛孤训依旧担任行军仓曹,只是他性情大变,不再执着于财物,凡事以公为先,待人谦和,乐善好施。他常常向身边的人讲述自己的经历,警示众人不可贪占不义之财,不可亵渎信仰之物。
薛孤训的故事,很快在长安城中传开。人们都说,这是上天对知错能改者的眷顾。其实,剥去他眉毛的,从来不是什么神明的惩罚,而是他心中的贪念与愧疚;让眉毛重生的,也不是佛祖的宽恕,而是他及时的悔过与真诚的弥补。
人生在世,谁都难免会有犯错的时候,一时的贪念、一时的糊涂,都可能让我们偏离正轨。但犯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执迷不悟,不知悔改。只要能及时醒悟,诚心忏悔,用实际行动弥补过错,便能获得心灵的救赎,重新找回人生的方向。
这便是薛孤训的故事留给我们的启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敬畏之心不可无,悔过之行不可迟,唯有坚守本心,及时纠错,方能行稳致远,收获真正的安宁与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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