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待到此时再回想起来才会发现其中的‘问题’,譬如那个男人那句话说的是她吗?既是夸她的话为何不当着她的面夸她?说出这样一句话,却又不指名道姓,偏周围除了她一个女子外没有旁的女子,实在很难不让人对号入座的。
既是说的好话,为何不直接过来对她说出这句话让她承他的情?不让自己受他这‘提点之恩’?
她日常见过那等挟恩图报的,叫欠恩情债之人还不完那源源不断的恩情债的。可那个男人却是反其道而行,连赠予提点之恩都不愿指名道姓的明说,更不愿留下姓名,实在是似极了那传闻中真正的‘行善事,赠大恩,不留名’的真善人。当然,与那传闻中的真善人唯一的一点不同之处,便是连提点的对象是谁,那人也不明说。善人行善事在行善事这件事本身之上是不遮掩的,只是事后懒得留下那虚名而已,可这人在行善事之上却多了几分遮掩。
僵着身子站在原地的露娘手里挎着的那只空空如也的装香烛供奉的篮子倏地落了地。自己十一岁时那张脸当真能看出有几分肖似那温夫人?她当时不曾深想,只是见周围没有旁的女子,便只当那人说的是自己了,由此开始对那位温夫人上了心。
很快,她便有了观察那位温夫人的机会,温家出事之时,她是隐在人群中的旁观者。她看到了那位温夫人,只一眼,便自惭形秽,不禁扪心自问自己当真能将自己的模样画的有几分肖似那位温夫人?而后又看到了温家几个小娘子。不错!早在当时她便看到了八岁的温明棠温小娘子,虽然不过八岁,远不到长开之时,可那副模样,任谁只一眼都瞧得出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的模样同常被人骂‘丑’的她哪里像了?
露娘下意识的咬住了下唇,察觉到这一刻自己的心跳快的已快至那脱离自己控制的地步了。就是这么一眼望去瞧不出相似的两个人,那男人究竟是如何说出这样的话的?
更可怕的是直到此时,她方才意识到,想起这一茬。而在意识到之时,她已自己将自己认作‘肖似温夫人’多年了。手指不受控制的颤了颤,那男人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如今她回看过往时,当然看得懂那男人是故意的。周围只她一个女子,自是下意识的只会以为他在说自己。可若是警惕起来,再看时,便会发现那男人的故意不止在让她自己认领了那‘肖似温夫人’的脸,更故意的不指名道姓,这等油锅千滚过的老油捻子行为就是不想沾上那一星半点的‘落人话柄’之处。
即便此时自己找到了那个居心叵测的男人,质问他,他还能反问一句‘我当时可有对你说了?是你自己会错意了,怨不得旁人!’露娘抿了抿唇,摸着自己的脸颊,今日中元节,知晓无人上门,她特意为自己上了妆,在这梁公府邸中做了回‘第一美人’,对着铜镜中那张‘第一美人’的脸看了许久之后,方才起身,出来祭拜。
这世间谁人不爱美?露娘摸着自己的脸颊坦然承认:她对自己画出的这张美人脸亦是极喜欢,极珍惜的。同时,也一向将之认作老天对自己最大的馈赠的。也正是因为这张美人脸在她看来是真正的珍贵之物,才叫她这么多年从未想过那些事。
毕竟,谁会怀疑为自己带来好处的最珍惜之物有问题呢?就似那享受惯了富贵奢靡好处的巨富哪个会觉得那金银俗物是个会害了自己的坏东西?露娘扯了扯嘴角,所以,对当年那个随口说出那句话的男人,她这些年从未怀疑过。
当然,这或许也同那男人那张极其好看的脸有关!风月场中虽偶尔也得见模样好的,可多半模样平平甚至差的。那男人那张脸委实生的极好,甚至可说不同一般人比了,就是同这长安城中的富户权贵门第中那些俊秀公子比,也能算生的好看的那一等。
说话之人皮囊如此之好,那风姿又如此清雅,实在同那常人印象中的恶人以及骗子没有半点关系,甚至……还有几分肖似那话本中俊秀翩翩的主角儿郎。不止如此,这个似话本中主角儿郎般的人还说出了她平生头一回听到的一句‘夸赞自己美丽’的话,饶是她这般情感凉薄之人也一头栽进了那张网中,迷了方向。
“被姨母打压多年,骂了多年的‘丑’,心底里到底是希望有人来夸我一声‘美’的。”露娘嗤笑了一声,自嘲道,“我自己就是想要旁人来夸我美的,心里想听到这话,他说出了我想听的话,谁会跳出来驳斥一句‘他骗人’?”
所以,其实她一开始就陷在那张自己织出的美丽网中了,可因着姨母那些对她‘丑’的谩骂,实在是令她难以深陷其中,把自己当成真正的美人罢了!而她,其实是想要陷入其中的,那男人说出的话不过是‘帮她彻底陷入网中’罢了。
也正是因为是自己想陷入的网,才迟迟未想起这么个人来。此时再想起他当时的模样——算命先生?虽说不能一概而论,可算命这行当属那下九流的行当,做这行当之人虽不定生的丑,可似这男人这般的相貌去做不少人眼中的‘骗子’行当还是有些古怪的。
“我是真的喜欢自己这张画出来的脸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突地有些害怕。”露娘拍着胸脯,喃喃道,“这第一美人的脸有什么问题吗?”
“温夫人……死了,那个女人也要死了,至于我……”露娘摸着自己的发梢,自嘲道,“喝了那黄汤水的药,总归也活不到那七老八十的长寿年纪的。”
说着说着,露娘沉默了下来,低头看向自己脚下的影子,月光下被拉的颀长,虽被拉长的“变了形”,却依旧能看得出几分秀美的影子。
盯着那变了形的秀美影子看了片刻之后,她忽道:“不知怎的,突地发现有些晦气呢!”说到这里,挠了挠垂在额前刺的人额头有些发痒的碎发,正要转身回屋,走了两步,一阵不知从哪儿来的风突地刮入院子,明明是夏日,却不知道为什么,风吹来让人冷的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摸上自己的臂弯,摸到一手的冷汗,察觉到自己不经意间竟是出了一身冷汗,难怪被风一吹,冷的直打颤之时,她脸色顿变,再伸手,摸向自己的脸,不再是往常那般对着铜镜中那张美人脸时的‘珍惜’同‘小心翼翼’,而是手指不住的发颤。
“死……死人脸。”她哆哆嗦嗦的开口,未动一步,膝盖却是倏地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那温夫人……温夫人死了啊!”露娘喃喃着,眼泪不受控制的自眼眶中冒了出来,“我……我为自己画了张真正的死人脸?”
可笑顶着这张死人脸那么多年自己未曾察觉,那‘第一美人’的光环,那人人皆能认同的‘美’迷了自己的眼,叫自己深陷这张美丽的死人面中无法自拔。
……
“我……死人面,我……我成了温夫人的替身,我不想死……”露娘瑟缩着躲在被子里,那先时精心描画的妆容此时早被眼泪冲花了,面上胭脂水粉混在一起,黑一块红一块的,滑稽又可怜。
本是不欲前来的,可听心腹说了露娘这里的状况之后,杨氏族老想了想,还是走了这一趟,被他一同带来的仆妇去清洗那‘梁衍’身上的污迹去了,他带着心腹走进屋中,看到的就是这般一个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女人。
虽先前未亲自前来,可从心腹的传话中也能知晓这女子往日里是如何个自私凉薄、冷情冷意之人,看着眼前这么个瑟缩胆小的女子,杨氏族老不由一愣,即便已从心腹口中听到了这露娘喃喃的话语,可有些事终究是百闻不如一见的,露娘眼前的样子,总算叫杨氏族老看到了几分‘惊恐’之态。
“死人脸?”杨氏族老拧起了眉头,说道,“那温夫人早死了,是众目睽睽之下自尽的,你先时难道不知道?”
“知……知道。”女子抱着被子喃喃道,“不……不知道。”
心腹见状想了想,小声道:“她当是想说自己知道温夫人死了,可那张温夫人的美人脸画在脸上,叫她承了那第一美人的风光,也承了那第一美人的美,被这些迷了眼昏了头,以至于一直未察觉到自己为自己画了张死人妆。”
“那不敬行当的入殓婆在这里怕是要笑掉大牙了,她为活人上死人妆已是大不敬了,眼下竟还有人自己为自己画了张死人妆的。”杨氏族老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想到温明棠,“便是温夫人之女模样虽与温夫人有几分肖似,可一开口就知道不是一个人,也从未想过顶替其母的名头。你等却不止为自己上妆,还去学温夫人的风姿,就如此想做一回那温夫人?”
女子瑟瑟发抖,面上泪流不止,显然是被骇到了。
“你见过的那个算命先生虽是多年前的模样了,可你既说他生得好,显然是印象深刻的。待你冷静下来,将他的模样告诉画师,老夫看看能不能找出这个人来。”杨氏族老说到这里,眉头微微拧起,莫说露娘此时都已清醒过来了,就说他这年岁了,又是个男子,自不会为那生的好看的俊秀儿郎的皮相蒙了眼,他道,“虽然这个人藏的极深,可不知为何,观其能做出的行为,同我等在找的那个司命判官,老夫总觉得当不是一个人。”杨氏族老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当然,我等在找的那个司命判官并不存在也是有可能的。”
“他既是算命先生,那他的行为用那些神棍的说法可不就是在抓交替?”杨氏族老嗤笑了一声,说道,“温夫人死了,便抓几个替身来顶替温夫人。”说到这里,老者抚掌,“好!好个道行高深的‘神棍’!这抓交替的手段让如此精明凉薄之人都没有任何防备。”
身后的心腹点头,再想起那所谓的现身的司命判官,说道:“族老说的不错!这张美人脸的抓交替手段比起那司命判官的香火来更令人难以察觉。”
“良言难劝想死的鬼,这道行高深的‘神棍’挑的就是这等‘一厢情愿’之人,自是即便再精明的人,她既‘一厢情愿’,也都能套住。”杨氏族老说到这里,默了默,想到那田府的生辰宴,忽地笑了,“这般一想,他那诡谲多变的手腕同这群神棍的简直如出一辙,难怪能套住妍娘了。”
“既是神棍变戏法的手段,自都是些障眼法,忽略便是。”杨氏族老转头看了眼心腹,提点他道。
心腹闻言却忍不住苦笑:忽略?入了迷障的都知晓要忽略那些障眼法,可如何忽略却是个大问题。不是什么人都有族老的本事,能忽略该忽略之事的。那不明就里之人把假的当成真的,把真的当成假的忽略了,那做起事来自是更离谱了。
“那温夫人若是没死,日子……或许同这些被抓的‘交替’差不多。”杨氏族老唏嘘了一声,说道,“当然,她若是没死,或许更好!那一本烂帐的背锅之人若成了她,温玄策是她夫,还能将这笔烂帐推到温玄策头上。”
“巧了!那温玄策也是个死人,无法辩驳,自证清白,自是多少脏水,多少烂帐,多少锅扔过来都得接着。”杨氏族老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如此的话,林斐那个心上小娘子便惨了。”
“她是温玄策之女,叫她不得不受那掖庭劳作的蹉跎;而若是温夫人之女,因着那烂帐到了温夫人头上,她怎么都逃不掉的。”杨氏族老说到这里,看向身后心腹惊骇的脸,笑道,“如何?可发现其中的‘必死陷阱’了?”
“她是温玄策之女,被关入掖庭,好歹有放出来的一日,毕竟那笼子钥匙在外头,有那一线生机;可若是温夫人不是那刚烈之人,便等同自己将自己锁入笼中,成了一只风光无限的美丽雀儿,这自锁笼中的雀儿结局哪里由得她自己做主?作为温夫人的女儿,即便那温小娘子再如何坚毅聪明,也逃不掉的。这么大的烂帐砸下来,哪里还有生机?她不死如何平民愤?”杨氏族老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那位温夫人不见得能看那么远,却当真是个温柔刚烈之人,当时那坚贞之举,却为女儿留了一线生机。她若是当时苟活下来,日子也不好过的,不是谁都似寻来的替身一般接受的了这等日子的。况且即便是接受了,她也是要死的,不止自己要死,还会连累完全无辜的女儿。”
“有些人,将在浪子间游走视作自己的本事了得,甚至能用这等事作消遣,从中体会到愉悦,有些人却觉得这是冒犯同屈辱。温夫人这等女子便是当时忍了,过后估摸着也受不了的。”心腹说到这里,想起了那个被毁了脸的女人,那般被‘神鸟’追逐的折磨痛苦,却能用这等事来排解苦闷,他叹道,“每个人的苦头同甜头还当真都是不同的。”
有人欢喜于金银俗物,觉得那些奢靡之物是莫大的享受,有人却欢喜于画出的一幅画能被世人欣赏与认同,这等欣赏与认同才是享受。
“这便是那道行高深的算命先生真正厉害之处,每个人的苦头同甜头都是不同的。”杨氏族老瞥了眼心腹,努嘴指了指那瑟瑟发抖的露娘,“这等事,他当早早猜到温夫人不会循着他们布的那条路走了,所以提前寻了愿意走这条路,想走这条路的人。”
“专门布下的道自寻那专门行此道的人来做,如此才会长久。”杨氏族老说着,瞥了眼那蒙着头不住落泪的露娘,“她再精明,时机不到也难以跳出这个局;反观那温夫人,即便什么都不懂,也根本不会跳入这个局中。”
“可怜啊!”心腹叹了口气,想起当年温玄策的案子结局,说道,“如此看来,温夫人当年虽没有随夫一同赴刑场,看似是有活路的,可那所谓的活路于温夫人而言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死的,不过是披着‘活路’外皮的死路罢了,且这条披着‘活路’外皮的死路还会断了无辜女儿的生机。她是个疼爱女儿的母亲,为了给女儿留下一线生机,若是知晓这些内情,多半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这‘忠贞’之举的。”
杨氏族老点头,看了眼唏嘘的心腹,笑了笑,忽道:“你觉得那位温夫人当年可知道一旦走上这条路会害了无辜的女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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