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历代王朝在刑罚上的花样从来都是层出不穷。秦时百姓因大秦严刑峻法而“苦秦久矣”,这严刑峻法其中就包括了大量损伤肢体的肉刑。汉文帝仁爱,因缇萦救父一事下旨废除部分惨烈的肉刑;然三国之后,各类肉刑又逐渐死灰复燃。直至大陈朝,五大肉刑黥、劓、刖、宫、死,除了劓刑彻底废除,其他四刑仍然沿用,并且还增加了鞭、杖、徒、流等刑法。
李雍一代文宗,饱读诗书,自然不是那些精致利己的白左圣母。他相信“杀人者死,伤人者创”,可却实在反对腰斩、抽肋、车裂等变态刑罚。并且,黥面令人犯从此社死,彻底失去了改过自新的机会;刖邢则常使人犯失去劳动力,无异于慢性死刑。这两者,李雍也很反对。甚至,皇帝用太监服侍,李雍同样多有腹诽,觉得这是皇帝上梁不正带坏了肉刑风气。
李雍年轻时曾因此事上疏惠宗请求变革,却被朝堂上的反对派们嘲笑为“书生迂腐仁弱”,就连一向赏识他的惠宗也不认同。为此,李雍始终耿耿于怀,因为他始终觉得律法严明与刑罚残酷,这完全是两码事。
李梦得、李探微、时然三人既然师从李雍,自然与李雍同一想法。但正如李雍当年辩不过那些反对派一般,他们三人虽也觉得置那许多变态刑罚实在不仁,但一旦被人反驳对犯人施以仁义,则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们也都哑口无言了。
但今日,李长安对李玄武的教训,却好似对此事另有见地。
当然,李长安眼下还注意不到李雍等人究竟在想什么,他还忙着继续训斥李玄武。“至于张默,他当年光顾范三的买卖从没有赖过账,是他父亲起了贪念与他无关。你纵马踩断他的腿不是为范三报仇,是泄愤!这跟张启当年受了钟家的训斥,找师父师娘泄愤有什么区别?玄武,我不希望你有朝一日变得跟张启的一样,将人命当儿戏,你明不明白?你现在这样,你让我怎么跟师父师娘交代?”
望着痛心疾首的李长安,李玄武本能地反驳。“长安哥,我不是为泄愤……”
“为公道?”李长安却不愿听他砌词狡辩,当即打断他。“玄武,我来告诉你什么叫公道。公道就是,即便是你的敌人,也会认可你的道!如果你觉得你做的这两件事的确公道,为什么你不敢在张家人面前光明正大地承认?”
李玄武猛然一窒,下意识地问道“长安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出主意用豆子撑死张启,李玄武原本很得意;纵马踩断张默腿的那一刻,李玄武也很快意。但得意和快意之后,他却并不敢向张家人明言这一切全是他有心安排。而当六叔摇着头告诉他这两件事必须告诉李长安的时候,他更是不可抑制地开始感到恐慌。他方才一直大叫着“我没错”,可心底却始终是虚的。
李长安没有答话,目光沉冷,犹如寒潭深渊,让人望而生惧。
两人四目相对,李玄武终是逐渐意识到这两件事他好像的确做过分了,不禁抹着泪自暴自弃地道“那现在不做都已经做了,你打也打了,是不是还想打断我的腿还给张默啊?”
“……操!”李长安给气笑了,他怔了一会忽然用力摔了手上的藤条,恨恨道。“一个是我兄弟,一个是我仇人之子,我做人还没那么公道。”
可不等李玄武庆幸渡过危机,李长安又抬手指向他,一字一顿地道“但是玄武,你给我记着,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如果还有下次,我一定亲手打断你的腿,让你一辈子留在李家坳种地!长安哥宁愿你是个废物,我养你一辈子,也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变成一头嗜血的禽兽!”
李玄武怔怔地看着李长安,只觉一阵毛骨悚然。以他的才学,他对李长安的话至今仍一知半解懵懂难明。可凭他对李长安的了解,他很确定,如果还有下次,李长安一定会说到做到。
李长安也不再理会李玄武,他转身向李雍掀袍一跪。“爷爷……”
可不等李长安把话说出口,李雍已然上前轻抚他的背脊。“爷爷明白你的意思。明日起,让玄武留在太原随爷爷好好念书。”
“谢爷爷!”然而,李长安终究是代李玄武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
为将者,慈不掌兵。可与此同时,正是因为为将者见惯杀戮,才更需要拥有一颗仁心,将战争与杀戮视为手段而非目的。如果没有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那就是军功越大造孽越多,必遭天谴。
李长安与李玄武相处多年,深知他在军事上的天分。可正因如此,李长安才更加不能纵容李玄武内心的恶念,令其成长为以屠城为傲的“名将”或者是吃人心肝的“猛将”。
眼见一场风暴终于过去,李梦得急忙给时然和李玄武使了个眼色。“好了好了,没事了!时然,快扶玄武去上药吧!”
“是,师兄!”时然忙不迭地扶着正震惊于自己居然也要开始跟着文宗念书的李玄武走了。
“长安,你随我进来。”李雍却轻叹一声,率先走进了李长安的书房。
然而,祖孙俩这才刚进门,李雍尚来不及开口问话,李长安就已轻声一叹“爷爷,钟家的婚约,我应下了。”
“嗯?”李雍猛一抖眉,扭头问道。“当真?”
“玄武的事,瞒得过钟林却绝瞒不过钟逊。我若再拒婚约,钟家就不会相信我李家和平的诚意。”李长安冷静答道,“还有,玄武既已答应了张昌会放过他儿子,那我那案子也可以撤了。”
李长安虽因李玄武虐杀张启而暴怒,但事实上,从钟、李两家的势力之争来看,张启既已疯癫,他的生死早已无足轻重,可张默却不同。如果说张启是钟家心甘情愿抛出的弃子,那么张默就是钟逊最终要保全的底线。张启即便不曾死在李玄武的手上,想来也活不了太久。但张默受伤却是狠狠踩了钟逊的脸面,李家要小心处置,绝不能令钟家怀疑李家不想再与钟家争斗的态度。所以,释放张昌之子和答应婚约都是必须为之,再不能有别的转圜了。
李长安能想明白的道理,李雍自然不会不明白。可即便当初是李雍亲自替李长安应下的婚约,如今见李长安为局势所迫终于认命接受,他却仍有些不忍。
“不后悔吗?”
——后悔!怎么能不后悔!
即便是现在,李长安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高喊着“赶紧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在后世地球位面,人类文明已那般进步,夫妻离婚依然会有冷静期。而在如今的时代,妻者齐也。妻子是与丈夫地位相当的伴侣、战友,是一生都不能分割的同盟。尤其李长安身为世族,无论是休妻还是和离都会令自己社死。将来即便他婚姻不幸福,要跟妻子分手,唯一的办法也唯有你死我活。
多么可怕!
而现在,将要与他定下婚约的那名女子,尚未成年、性格未定、三观未明,日后两人中间势必还横亘着家族仇恨,这段婚姻幸福的可能性能有多高?
然而,李长安活了两辈子,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生而为人,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年纪,都不可能事事顺意。
是以,李长安唯有苦笑着背了一句电影台词。“人生若是无悔,那该多么无趣啊!”
李雍亦无奈点头,随口问道“钟瑛还是钟璃?”
“……钟璃,”李长安思忖片刻,给出了一个最为简单粗暴的理由。“至少够漂亮。”
“如此,明日我就去回了钟公。”
了结了李长安的终身大事,李雍本该重提方才之事,只是他见李长安满脸惆怅,便不忍多问。
哪知,他正要起身离去,李长安竟主动问道“爷爷,您叫我来是有别的事要说?”
“啊……”李雍整理了一下思路,方才笼统问道。“朝廷不愿废除残酷肉刑,此事,你怎么看?”
纵然李长安因为自己的婚事而诸心纷乱,可说起治政,他却仍然一针见血。“由来朝廷治民无非恩威并施,恩不到位,所以才以威相胁。是否严刑峻法,只在乎朝廷对百姓的统治力,而非所谓的德治或法治之争。”
简单来说,要百姓老实听话,要么定下规矩、遵守规矩,将利弊都点透了,让他们发自内心地认定跟着你,有肉吃;不听话,必挨抽。要么就高压统治,让百姓战战兢兢无所适从,于是不敢生事不敢反抗。所以,越是无能的朝廷越会青睐严刑峻法,将本可以动态稳定且不断进步的百姓辖制成一潭死水,当然最后也越容易玩脱。至于后世的废死派,不过是扯着德治的虎皮大搞权力寻租,就不在讨论之列了。
这个道理,李雍自然也懂,可方才李长安教训李玄武的话却又让李雍隐约报了一点希望。“既是如此,你又为何如此在意张启的死法?”
哪知,说起这个李长安更是苦笑连连。“那只是因为如今我还可以在意。爷爷,这是道德困境,或许终有一日我亦无法在意。这世间之事,只凭德行终究是寸步难行的。孔圣人尚且如此,何况你我?”
李雍闻言,不禁长声一叹,再无话可说。看小说,630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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