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日本难民中的女人和孩子少受些罪,高铁林命令抗联战士持刀头前开道,尽量砍倒一些灌木。那密密麻麻的树杈勾搭交错着,让人钻不进去,也爬不出来,不砍倒一些是不行的。抗联战士拼命挥刀,砍倒了障碍,自己的身上却留下道道伤痕。
至于说瘴气,是谁都没有办法的,它使许多难民倒下了,最终连一声“救命”都喊不出来,便死了。一些半死不活的,尽管听到抗联战士的喊声和以示召唤的枪声,也只能绝望地瘫倒在地等待死亡。
等这支队伍走出这段绝境时,高铁林回头看看,心中不禁感伤,日本难民至少掉队了三成。而且走出来的难民,也又累又饿,随时都有倒下的危险。
前边出现一个中国村,所有抗联战士都眼前一亮。
当这支队伍穿村而过时,许多中国百姓都站在道两旁观看。当他们发现这支队伍里有抗联战士时,无不惊诧,竟以为这些人是抗联战士押送的俘虏。
高铁林解释说:“他们是难民,是日本老百姓。关东军跑了,不管他们了!”
一位老人就解恨道:“该!我就知道他们迟早会有今天!”
这时,许多百姓都回家拿一些玉米饼子塞到抗联战士的手里,可这些抗联战士刚接到手里,就转给了日本的女人和孩子。这令中国老百姓又吹胡子又瞪眼,简直要上前把吃的抢回去。一些日本孩子接过饼子连声谢谢都来不及说就几口吞下去了,有的被噎得喘不过气来,在路边乱蹦乱跳。
姚长青也向不理解的中国百姓说:“我们是奉命护送他们去哈尔滨火车站。他们毕竟与关东军不同,也是老百姓……日本老百姓。”
高铁林对一个中国老人说:“老人家,请您跟大伙说说,也拿些吃的给这些日本人吧,许多孩子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老人开始有些为难,但还是转过身来对村民们大声说:“老少爷们儿,回家多拿点儿吃的给那些日本孩子吧。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也是老百姓,跟咱们一样。别舍不得,他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听了老人的话,村民们呼啦一下散开回家烧火做饭去了。
时候不久,这些日本难民几乎所有的人都多多少少吃上一口中国百姓施舍的饭,他们不住地弯腰施礼,不住地道谢,有的还感动得流出眼泪。有的吃不了,还揣起来一些。尤其是女人和孩子,中国百姓见他们吃完了,又回家取来一些,塞到他们的手里,让他们路上吃。
这支队伍等于在这个中国村进行了一番休整,可以有力气走下去了。高铁林和所有的抗联战士好言好语地向百姓辞行。然后紧随这支队伍后,迤逦而行。
同时赶往哈尔滨去的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他们沿着一条山路走。逐渐发现有一些杂沓的脚印;后来又有丢弃的东西;再后来发现到处都是被饥饿、凶杀和疾病夺去生命的日本难民。不仅有儿童、妇女和老人,还有被击毙的士兵。这些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和树丛里。任凭风吹日晒,野兽撕扯。小雪紧紧地拽住高岩的手,一刻也不肯放松,情绪无限低落。她尽管不敢看那些变了色的尸体,但又几乎一个都不肯放过。这些曝尸荒野的人就是我的同胞吗?从东京大轰炸走过来的她可谓经历了各种死亡,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痛心。这样魂魄无依地惨死在他人的土地上,难道这就是“圣战”的好处吗?是日本普通百姓应该付出的吗?
高岩看出这可怜又可爱的女孩正在触景生情,不想去打扰她。她那个小脑袋瓜子里有无数未知的想法,她是那么富有同情心。
她们又走了一段路程,在一个山坡上,远远地看到有两排小包裹在那儿放着。摆得整整齐齐。长长的,椭圆的,像一个个枕头,足有30多个。
园田早苗觉得奇怪,她走过去,俯身打开一个包裹,顿时愣住了,里面竟是活的婴儿。园田早苗把这些包裹全部看了一遍,里面全是活的婴儿。无疑,这是被迫抛弃的。她感到一阵眩晕,急忙包好婴儿,再也看不下去了。集体抛弃婴儿,这在人类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该死的战争……该死的刽子手!”她骂了几句,转身离开了。
而小雪不同,她看完一个,就一个接着一个看下去。好像不完全相信这全是弃婴,说不定从哪个开始就变成别的。可当她看完最后一个,她彻底绝望了,便无力地趴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高岩走过来,无声地拉她起来。
小雪突然扬起脸央求道:“光政哥哥,我们把他们带走吧,全带走吧……我来做他们的妈妈。你看……”小雪打开一个包裹,“你看他多可爱……他们不应该死在这儿。”
高岩呆呆地望着这些弃婴,最终只有报以一声苦笑:“小雪……听我说,我们谁都不希望他们死,他们的父母、他们的亲人,更不希望他们死……可有什么办法?这就是战争,那些发动战争的人,他们的心要多硬有多硬。”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偏偏赶上了战争!”小雪哭诉道。
“人类只要有罪恶,就会有战争,它不见得发生在哪里,不见得发生在他们或我们身上。战争总是那么难以捕捉。”高岩像是在对小雪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的双眼望着天边那块云。
这时,一个孩子哭起来,又一个孩子哭起来……随后哭成一片。
这哭声惊飞了林中的鸟,震落了天边的云。似雷声滚滚,由远及近;像潮水翻腾,一泻千里。是呼喊,是怒斥,是警钟,更是人类无奈的清响!
高岩、小雪和园田早苗纷纷支棱起耳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正行走在去哈尔滨路上的东大屯开拓民,步子越来越慢。中国老百姓的补给,无论是当时吃的,还是过后拿的,都在这大半天的路程中消耗殆尽了。走起路来又开始东摇西摆,看样子,随时都有倒下去再也起不来的可能。
不可思议的事随时都发生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叫阿玉的女人,背上背着的孩子已经死了,她还不知道;一个叫齐川的男人,走着走着突然疯了,蹦着跳着离开队伍,任凭人们怎么去追都追不回来。
人们所走过的山坡上、树林里,到处可以看到没人掩埋的尸体。有的已经被野狗撕开了肚皮,肠子流了一地;有的眼珠子被乌鸦叼了出来,滚落在地上,好像还在看着路上的行人;有的鼻子被咬掉了;有的耳朵被扯下来,真是惨不忍睹。
东大屯的开拓民默默地从这些人的身边走过,用泪水向他们告别,企盼自己不要像他们那样。
阿崎婆走一路哭一路,泪水早已哭尽了,只剩下刺人的干号。唯一的要求还都是不想回日本了,死在这里算了。唯一想的是怎么自杀,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再加上脚疼得厉害,她说她实在忍受不了。
就在她万分悲伤的时候,又在一个山坡上看见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小孩两三岁的样子,围着一条毯子。前边放着一杯水,水杯下放着一堆玉米花。孩子不停地哭,嘴里喊着妈妈。
阿崎婆走过去看着这孩子,没想到这孩子竟张着两只小手向她扑来。阿崎婆一下子又心疼了,她抱起孩子又干号起来。
“孩子……可怜的孩子……”然后她又对良子和叶子说,“你们走吧,我不走了,我在这里陪着这孩子。”
叶子和良子好说歹说,又拉又拽的,阿崎婆才作罢。只是队伍里又多了一个可怜的孩子。
队伍艰难地行进着,走了一段路,又过了一个山岗。当又一道山岗横在眼前时,阿崎婆再也坚持不住了。脚脖子肿得明光闪亮,好像随时都有爆开的危险。她坐在地上,不哭也不叫了,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日本的方向,连一句话也不说。
大召威弘跑过来,跪在她的面前,说就是背也要把她背回日本去。
阿崎婆异常冷静地说:“净说傻话,日本那么远,你背得动吗?”
大召威弘大声说:“妈,我们绝不能丢下你不管!”
阿崎婆脸一沉说:“你看看我这脚……但凡能走,我也不会坐在地上。我遭不了这份罪了,也不想连累别人。你赶快想办法将我处死,你就算妈的孝顺儿子了。”
“不!”大召威弘紧紧地抱住妈妈的那只脚说,“这不是你的理由。叶子早就跟我说了,你不想回日本……你说那是个可耻的地方。”
“胡扯!”阿崎婆厉声道,“谁不想回到故土?”阿崎婆说完这句话,双眼睛突然流出泪来,“你爸爸留在这里了,平川留在这里了,那么多日本难民都留在这里了……我有伴。如果有来世的话,说不定我们都做了中国人……到那时候,这里也就是我们的家了。”
大召威弘吃惊地瞪着母亲。阿崎婆继续说:“记住!回去之后,替我给你姥爷、姥姥上上坟,就说我不是不孝,实在是没办法。还有,回去以后告诉你们的后代,不要再到这里打仗了,因为这里埋着你们的祖宗呢!”说完,阿崎婆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大召威弘抬起头来,看着良子和叶子,还有围观的其他难民。他们脸上都流着无奈的泪水。他们都知道,事情已无法更改,只有成全了这位老人。
大召威弘重新跪在那里,连连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说:“好吧,妈,那儿子在最后孝顺您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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