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秋把着酒壶给他斟满。
陈立业眼神迷离地对他说:“就你早晨看见的那个,是我当年教过的一个女学生。我们多年不见,好不容易遇见了,是不是得坐坐?我还没敢去吃什么西餐,就一起喝了杯咖啡,叙了叙旧。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事儿居然传到了我太太耳朵里。晚上下班进家,炕凉灶冷不说,上来就给我一通打!”
李春秋给他夹了块骨头:“您吃。边吃边说!”
陈立业摇摇头:“气都气饱了。我也不怕你笑话,白天学校那事,到现在我还腿肚子抽抽呢!我都这把年纪的人了,差点儿都回不了家,生死关都差点儿过不去,这女人还跟我捯这事儿。”
“女人嘛,都一样。”李春秋笑笑。
“不一样——我跟你说,有文化没文化区别太大了!我老婆连她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你和她能聊什么?说句不怕丢人的话,连今天我那学生都觉着我憋屈。”他又喝了口酒,“太憋屈了。”
李春秋也陪了一杯:“闲聊啊,陈老师,那位女士是您什么时期的学生啊?您一直在小学……”
“不不,想哪儿去了,中学我也教过。教她,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桃李满天下,您这也算诲人不倦。”李春秋给他添酒。
陈立业举着酒杯,感慨:“这辈子,不易呀!”
从小酒馆出来,陈立业和李春秋各自回了家。
陈立业坐在自家客厅的一把椅子上,两条胳膊支在腿上,用手揉着低垂着的脑袋。
客厅里,一把铁壶坐在火炉子上,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陈太太走过去,把铁壶提走。没了铁壶的炉子里,火苗子突突地蹿着。她把开水冲到一个茶缸里,端过去递给陈立业,轻轻地说:“水。”
陈立业把茶缸接了过去。
陈太太轻轻地坐到他身后,替他揉着太阳穴,一改此前的撒泼谩骂,变成了一个语速低缓的知识女性的样子:“他看出来了?”
“不好说啊。”陈立业的语气也和平日大不一样,此时此刻,他显得分外稳重。
“你就不该去。”
“有备而来。我不出去,着了火他也会进屋里来。”
陈太太没有说话,彼此沉默了。
过了会儿,陈立业起身站起来,走到西墙边,拉开墙壁上挂着的一道布帘。他看着布帘后面的墙壁,那里挂着一样东西。
“回来的路上,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应该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陈太太站在他身后,感慨地说:“这些年来,为了他,你耗费了多少心血啊。”
昏暗的灯光下,陈立业生满白发的双鬓看上去格外醒目,他回过头来,望着妻子心疼的眼睛,笑了。
夜已深,赵冬梅戴着围巾,浑身发抖地站在冰天雪地里。她推开了李春秋家附近公用电话亭的门,走了进去。
她举棋不定地拿起听筒,犹豫了片刻,又放了回去。最终,经过几番思想斗争,她还是拿起了电话,播下了一串早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李春秋家客厅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姚兰走过去接起来:“喂?”
听到姚兰的声音后,赵冬梅“咔嗒”一声将电话挂断了,而后失落地走出了电话亭。
姚兰猜到是谁了,因为透过玻璃窗,她看到了赵冬梅远去的背影。
躺在卧室床上的李春秋夜不能寐,他神情严峻地思索着,慢慢地回忆着关于陈立业的一切:他安排座位时嫌贫爱富的市侩嘴脸,吃饭时爱占小便宜的嘴脸……
李春秋睁着眼睛,想得出神。
姚兰一直在看着他,问:“想什么呢?”
李春秋嗯了一声,说:“没什么,你快睡吧。”
姚兰没说什么,目光却没有从他的脸上移开。
李春秋继续思索着,思绪回到了十年前的军统训练班。
那时,他坐在讲台下面,坐在讲台上的是教官赵秉义。赵秉义讲:“潜伏,哪有那么容易。短期的好办,长期的最难。”
他看着底下的众学员,说道:“长期潜伏最好的隐身办法,就是尽可能地得罪身边的每一个人,能有多讨厌就有多讨厌,怎么烦人怎么来。举个例子,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无能贪财的小人物——千人嫌万人厌,最不引人注目。”
他强调了一句:“一个没有朋友的人,是最不容易露出破绽来的。”
想到这里,李春秋的眼睛闪闪发亮。
姚兰一直看着他,在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东西。
同床异梦,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而赵冬梅家,只点着一盏灯。
昏暗的灯光下,赵冬梅披着一件棉衣,眼神呆滞地坐在沙发上。即便回到了家,她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冰冰冷冷的,像是个雪人。
她枯等着。
没人来。
李春秋,终究还是失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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