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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1页）

可我觉得，前门楼子未必比得过西安的南门瓮城，万里长城则与兵马俑不分轩轾，而西安还多着个古城墙呢。

一个城市要有城墙才可以称之为城。西安是一座真正的有尊严的城。身为十三朝古都的长安子民，我自觉没理由在北京人面前感到自卑，但也不屑争锋，于是仍旧采取我行我素独来独往的老作风。

巧的是，与我同宿舍的陈黛儿也不喜欢北京人，在班会上公开骂他们是&ldo;遗老遗少&rdo;，私下里对我说：&ldo;考进北大的人一个比一个傲，北京当地的就更傲，可是你，却比他们都傲。&rdo;

我吓了一跳：&ldo;我?&rdo;

&ldo;就是你。&rdo;黛儿赞许，&ldo;可是你傲得有气质，一种，一种……忧郁的气质。我喜欢你!&rdo;

黛儿最后这样结论。

我微笑。没有说出口的是，我也相当地喜欢她，第一眼见到已不禁喜欢。爱美也是一种条件反射。

黛儿来自浙江台州，典型的江南少女，娇俏柔媚，是一朵花初初盛开，正在香艳的极致。

这样的女子，身边自是有许多追随者，她的爱情故事，每星期都要换一个男主角。张三李四，甲乙丙丁，而她来者不拒，对每个人都很好，说话时一双眼睛毫不躲闪地望着对方，春波荡漾，若含笑意，不发一言已将对方俘获。

古人形容美女的眼睛是秋波，黛儿的却不只是波，而是浪滔滚滚，不颠倒众生也淹死众生。她自己，则是迎风破浪的小船，永远浮在海面，誓不同沉。

所以我虽然喜欢她的美，却不赞同她的恃美而骄，艳帜高张，于是刻意疏远。

但是有一天一位物理系的研究生何培意‐‐也是苦追黛儿的死士之一‐‐特地捧了只彩釉瓷碟来奉给黛儿。碟子中间绘着数朵豆蔻，镶边一圈丁香，图画艳丽细致，正是釉上彩独有的特色。

黛儿爱不释手，捧着碟子翻来覆去地看，又努力辩认那小字：&ldo;&lso;丁&rso;什么什么&lso;上&rso;，&lso;豆&rso;什么什么&lso;头&rso;……&rdo;

我心里一动，脱口而出：&ldo;眼儿媚。&rdo;

&ldo;什么?&rdo;黛儿不解。

&ldo;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rdo;我轻轻吟诵，看黛儿仍是一脸茫然，不禁叹息，耐心解释：&ldo;这是一句词，词牌名叫作《眼儿媚》，那行字多半便是&lso;丁香枝上，豆蔻梢头&rso;。&rdo;

&ldo;眼儿媚?&rdo;黛儿喜笑颜开，&ldo;好别致的名字。&rdo;又喃喃地念，&ldo;丁香枝上，豆蔻梢头……&rdo;

我看一眼何培意，那呆子早已满脸涨红，可是眼中痴痴迷迷，满是对黛儿的渴慕热爱。然而黛儿正眼儿也不看他，只急着问：&ldo;那你说这碟子是不是真品?&rdo;

我接过瓷碟，轻轻敲击，又细辨其花纹，肯定地说：&ldo;这只瓷碟釉面细润，很少杂质，光泽自然含蓄，没有一点浮光，必是真旧。&rdo;

&ldo;你怎么知道?如果是仿制呢?&rdo;

我教给黛儿：&ldo;你从这侧面看碟子，是不是有一种贝壳般的自然光晕?这在术语中叫&lso;蛤蜊光&rso;，绝难仿制，是康熙瓷的独有特色。其他的清代瓷，像雍正官窑彩瓷多半为粉白釉底，乾隆官窑釉面坚致匀净，道光瓷呈波浪纹，到了同治期间，瓷釉泛白，胎质稀松，已呈式微之态。而近代仿品，瓷器中有&lso;火气&rso;，瓷质不会这样含蓄柔腻。所以，这八成是一件清代康熙年间的五彩釉。&rdo;

黛儿五体投地，用一双如波似浪的媚眼钦佩地看着我说：&ldo;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rdo;

和黛儿是这样子成为朋友的。

黛儿是个热烈的蕾丝迷，喜欢一切带有蕾丝花边的衣饰以及所有蕾丝性质的玩物，包括仿的珐琅盅儿，玳瑁梳子，景泰蓝雕花镯子，金步摇的凤头钗儿，双面绣的苏州丝帕，甚至旧的梅兰芳的上色剧照，琳琳总总，搜集了一大堆真假玩物儿，自然十九都是她那些裙下之臣进供的。其中或者也不乏一两件有价值的古董珍藏，只是她自己固然不识，便是那些讨她好的朋友们也都是外行看热闹，起个哄罢了。

我幼承庭训，对古董鉴赏多少知道些，判真辨伪，只要能说出典故的，多半不错。黛儿因此视我为知己，天天缠着问东问西，死记硬背。得了新玩艺儿，总要第一个捧到我面前来，让我品评鉴赏;交了新男朋友，也总在第一时间带来给我过目，要求打个分数。

但是往往不等我记熟那男孩的名字，她已经通知我彼此分手。我问她：&ldo;这么快就足以了解一个人了吗?&rdo;

黛儿答：&ldo;已经很慢了，其实喜不喜欢一个人，只要相处十分钟已经知道。&rdo;

&ldo;那为什么还要继续交往，浪费彼此时间呢?&rdo;

&ldo;无聊呗。&rdo;黛儿答得老实，&ldo;我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消遣时间的办法，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丰富收藏的办法。&rdo;

于是黛儿的男友仍如走马灯般地换着。

她没有玩累，我却已经看累。索性告诫她：&ldo;以后换了新男朋友，不必再通知我。&rdo;

黛儿头摇得好比卖货郎的拨浪鼓：&ldo;那我恋爱的乐趣不是少掉一半?&rdo;

我没好气：&ldo;你恋爱是为了要给我讲故事?&rdo;

黛儿理直气壮：&ldo;交男朋友的一个主要作用本来就是为了骄之同侪，不然我那么在意他们的个头学历干嘛?我又不急着嫁人等饭票用。&rdo;

我瞠目。这枝罂粟花，竟是以异性的爱慕与同性的艳羡来做肥料呢。

但是黛儿的确有一直玩下去的条件。她的家乡台州，是一个出了名的富裕小镇。黛儿的家不算富，但也足够她念自费大学，请家教补英语，以备毕业后出国留学，甚至在国外买一栋房子。黛儿从不为花销犯愁，也不为前途担心，她的口头禅是：&ldo;那么拼命干嘛，我又不缺钱。&rdo;

她爸妈有钱，她便不缺。她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的钱便是她的钱，她有权支配那些来购买自己的快乐。不然，他们赚那么些钱又是为了什么呢?

黛儿让我又一次认识到了血源的无上的力量。

偶尔，我也会对黛儿谈及我的家庭，但从没有告诉过她我是养女。在她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思想里，是接受不来这么复杂的故事的。

上大学后，因为要利用寒暑假兼工赚学费，我很少回西安。中间回去一次是因为哥哥唐禹要开公司，来电要我回家商议大事。

见到养父母，觉得他们忽然之间仿佛老了许多，头发已经见霜了。父亲在这一年升了正教授，分了新住房，但是也并未见得高兴。原来单位规定旧住房还要上交，而且新房也必须他本人居住，父亲原以为可以将房子押给银行替哥哥贷些款子的，因为没有产权，这一希望只有落空。

我便问：不知现在金子是什么价了?父亲立刻板了脸，严肃地说：你不要打那些镯子的主意，我是宁可借钱背债也不会卖你的镯子的，那些是属于你个人的物事，将来说不定还要指望它们来和你的亲生父母相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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