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大海。
她躺在海边的礁石上,捂着已经腐烂的伤口。
她快死了。
她叫红绡,是生活在这片海域的鲛人。两月前,她在海中嬉戏时被一头被鲸鱼所伤,咬掉了半边腹部,虽然拼命逃了出来,可受伤太重,终究难逃一死。也是运气极好,偏在此时让她碰到了难得一遇的血月。
所谓血月,便是人间发生大规模屠杀时,死者怨气凝聚直冲云霄,撼动诸天,以至于上苍也为之悲哀泣泪。事情若是发生在黄昏或夜晚,这种怨气便会被明月所吸收,形成一股奇异的力量,成为妖、魔修炼或疗伤的圣品。
在血月的滋润下,红绡不仅伤口奇迹般地快速愈合,还平添了功力,能够将鱼尾变为双腿,在沙滩上自由行走。
她欣喜若狂,认为这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不能浪费,再加上她对人类世界向往已久,便一不做二不休跑去了最近的城镇。
她虽是妖,却是只古灵精怪的妖。她偷了衣服穿上,又仗着貌美在几个小吃摊上混了点吃食。此时虽是深夜,镇上却在庆祝什么节日,张灯结彩人来人往,比白日还要热闹几分。
她趁小贩不注意拿了串糖葫芦,学着孩童的模样用舌头去舔,那甜甜的味道是她从未尝过的,她感到稀奇,也感到美好。她贪婪地舔着糖葫芦,一边舔一边在街上闲逛,恍惚间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在巷道间一闪而过,凭着妖怪的直觉,她知道那是个修仙之人。她还从未见过修仙之人,好奇心使她追了上去,刚巧不巧,她追上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只鼠妖被那人打回原形,灰溜溜地跑了。那人察觉身后有人,蓦然回首,瞧见了她。
她也瞧见了他。
俊俏的脸庞,乌黑的头发,眉毛像是雾里远山的轮廓般迷人好看,带着警惕的眼睛也像黑夜里的星星,闪闪发亮。她一下就被他给迷住了,傻乎乎地张开双手说:“我是妖,你快来收了我吧!”
那男子却是神色一愣,只看了她两眼就走了。她慌忙跟上,在他身后大呼小叫道:“诶!我是妖,你不来捉我吗?”
男子没有理她,施展身形御风而行,只想快点甩开她。她不知好歹,也乘了妖风紧跟其后。男子被她追得烦了,停下来对她说道:“我只捉恶妖,你心性单纯从未做过坏事,我捉你作甚?”
她恋他心切,也不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张口就说:“我哪里单纯了?我是装的!我我我,我很坏的!我欺负同类,我还杀人,我干过好多好多坏事!”
男子无奈至极,随手一指镇中百姓,说道:“你现在下去杀了他,我就相信你是恶妖。”
“杀就杀,你等着!”说着就要飞身而下。可刚低下头,就发现被男子指着的百姓竟然就是卖糖葫芦的老大爷!
不行,自己受了他一串糖葫芦之恩,不能杀他,他年纪大了更不能被吓着。可若不杀他,又怎能证明自己是恶妖呢?
想来想去,她想不出两全的办法,只能哭丧着脸看着男子,好似在哀求他换一个证明的法子。可那男子简直是根万年老木头,铁树不开花,甩了张冷脸又飞走了。她气不过,自己跟自己赌气,非要追到他不可。
就这样他走她跟,他停她停,他除妖她就在旁边看着,他睡觉她就在一旁守着,不靠近,却也绝对不远离。
起初他很是反感,想方设法要摆脱她,后来发现摆脱不了,也是认命了,就由她跟着。
她就这样跟了他一个多月,除了知道他叫萧云逸,来自剑君山,其他的一无所获。不过不着急,来日方长嘛,总会有机会的。
只是没想到的是,她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妖力也大大降低,此前被鲸鱼咬去的部位时不时传来剧痛,还伴随着令人恐惧的恶臭。在一次双腿不受控制变回鱼尾的时候,她恍然惊觉,血月的力量是有限的,现在她的时间到了,该走了。
她不忍让男子看到自己悲惨的模样,便没有告别,独自一人回到出生的海域,躺在礁石上等待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
回想这一生,她过得自在快乐,没有什么后悔的,唯一的遗憾,就是那名叫萧云逸的男子。想到他,她心里就一阵悸动,一阵悲伤,忍不住流下泪来。
初入人世的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流泪,只是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幻想到他发现自己不见了是不是一点都不着急,那无由的眼泪就更加肆意狂妄,难以控制,直到她发现一道身影出现在海滩上。
眼泪模糊中,她以为是他找来了,悲伤的心里立即绽放出花儿来。可当那人走近了,她才发现不是他,那朵花便又瞬间枯萎,化成灰烬藏进了她心里。但她还是好奇地看着来人,消瘦的身体,恍惚的神情,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就仿佛一具行尸走肉毫无目的地在沙滩上游荡着。
“喂,你是谁呀?”濒临死亡也挡不住她的好奇心,她张口询问,那人却仿若未闻,继续在沙滩上游荡。她生了气,用妖力将那人吸了过来,才发现是名女子,只不过女子衣衫褴褛,脸上和身上全是深可见骨的伤痕,右臂自肘部以下也没了,左腿上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已经灌了脓,爬满了乳白色的蛆虫。
女子气息微弱,也是命不久矣。
可就在她触碰女子的一瞬间,两月前的血月景象骤然映入她的脑海,还有那不可名状的恐惧,难以言说的悲伤。她忽然想起“天命”这两个字,也忽然醒悟,血月是为眼前的女子出现的,而血月之所以延续她的生命,就是为了让她活着,救这名女子。
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又该是怎样的故事,竟能让苍天都为之泣泪,出手相助啊?
对于自己被玩弄似的命运,她没有感到不公,更没有悲愤自怜,而是伸出手,抚摸女子粗糙、干裂,布满疤痕的脸庞,说道:“我仅剩的妖力刚好可以救活你,你不用谢我,因为你,我多了两个月的生命,去人世走了一趟,咱们也算扯平了。只是,只是你能帮我个忙吗?帮我去找一个叫萧云逸的男子,告诉他,红绡……红绡再也不能跟着他了。”
说着,她又禁不住悲伤流下泪来。可是她不能哭太久,眼前的女子身体太弱了,随时都有可能断气。她止住了哭泣,奋力向前抬起上半身,让自己的额头抵住女子的额头,捧着女子的脸颊笑道:“别怕,很快你就没事了。”
额头相抵处发出淡淡的微光,渐渐的,她的全身都发出了淡蓝色的光芒,那光芒如水一般滑向额头,又通过额头流动到了女子的身上。远远看去,就像一颗璀璨的宝石,在进行着生命的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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