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从特利蒙街回来,心里又开始有些不安,自问这个朋友是不是太不忠诚。如此心中有事,虽不能说是坐立不安,但恐怕与平日相比是多露出了些焦虑的端倪。说话时有些心不在焉,伊莎白也察觉了。她听说培真来过电话,倒是埋怨我为何不早说出来,她一点也不会在意。
第二日午饭前我到培真那里,房间的门没有关严,我推开进去,却是发现他仍在伏案疾书。
“友然哥,你等等我。”培真抱歉地说道。他似是写到了要紧之处,竟没有顾上抬头。
我倒也没介意,便在写字台旁站定,想看看他的文字。谁知培真却猛地用一张白纸盖在了上面,不愿让我看到。隐约间,只看到他似是在原本已誊写干净的文稿上又在删改。他脸上的神情有焦急,甚至还有些不安:“友然哥,求你先别看好吗?我得赶紧把稿子改好。”
看他如此不安,我倒也有些不知所措。左右无事,只得在咖啡桌旁的沙发上坐下,随手翻着摊开的几天前的波士顿环球报,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约莫有二十分钟,报纸已翻过几遍,加上又是几天前的旧闻,反复地看着实在是索然无味。正想着是不是还是就此别过为好,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友然哥,你帮我看看好吗?”培真仍是没有抬头。
门开了,我见是房东太太的侄女。以前在培真这里也是见过的,只是不记着名字了。
“哦,是你啊,李先生。”她见着是我,有礼貌地打着招呼。现在倒是我因为还是记不起她的名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应该是看了出来,笑着提醒道:“李先生,我是苏菲。”
“婶婶说罗先生过几天就走了,今天中午请他一起午餐。你也一起来吧。”
我还没顾得上答话,倒是培真提高了声音,答道:“谢谢你。我们一起来。再给我们几分钟时间好不好?”
苏菲点点头,用手指了指门里培真的方向,悄声问我:“他没事吧?”
说实话,我心里也不知该如何答这话,但也只能点头宽慰她。
苏菲又向着屋里培真的方向说道:“罗先生,一会儿见。”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这里有一封给你的电报。我交给李先生了。”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手中的电报递给了我。
关上门,我拿着电报,走到培真身后。想着他不愿我看他的书稿,便在离他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问道:“培真,电报给你放在哪里?”
“帮我拆开看看吧,说不准有什么急事?”培真还是没有抬头,可他平静的声音里却有一种让我无法拒绝的强力,只能按照他说的那样,打开电报。
电报来自广州,是培真的大哥拍来的,只简单的几句话,一瞥间便看明白了意思。
“怎么不说话?”培真仍是平静地问道。
“是大哥拍来的,”我有些踌躇地说道。
“然后呢?”培真虽是这么问着,可听上去,他自己却不是对电报的内容有多少疑问,倒是更像要“逼”着我把那几句话念出来。
“你大哥说广州情况有变,原先说好的大元帅府的职位暂不需要了,劝你还是先把学业完成,再图机会。”
听到这儿,培真坐直了身子,手中的笔也停了下来,但只是一两秒钟,他便又开始书写。
我心里想着,或许该就此劝他留下,可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问道:“培真,你准备怎样?”
“赶紧把稿子改好,然后去和房东太太、苏菲还有你一起吃午饭。”
说实话,他这一早的态度反复无端,而此时这一句听上去不无玩世不恭地回答,却是捅破驼峰的最后一苇。我强忍着不知是怒气还是怨气,高声喊道:“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你还准备回去?大哥不都说了,再图机会。那你现在还回去干什么?!”
培真仍是没有回答我,而只是高高伸起左臂,食指指向天空,仿佛是位指挥,在引导整个剧院静静地等待。怕是有半分钟,或是一分钟,他就那么静静地指着,而我也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等待着。
“好了”培真兴奋地用手在空中一握,就像是抓住了乐章最后的休止符,然后从座椅上一跃而起:“终于改好了。我去收拾下自己,然后咱们下去吃饭吧。”他这么说着,匆匆地走进卫生间,仿佛刚才的电报对他没有丝毫的撼动,更无视我的存在。
“培真!”我提高声音,想尽力抓住他那如天马行空般跃去的思路,“你到底想怎样?听我一句,现在留下也没什么不好。谁也不会怀疑你的决心。”
“友然哥,你来一下。”培真此时的声音忽地变得凝重。
我走过去,在卫生间的门边站定,正看着他在盥洗盆前准备刮脸。培真在镜中看见我,便转过身,把双臂伸了过来。他衬衫两边的袖口挽起,双腕都露了出来。
“看看这几条疤?”他声音冷峻地说道,“从一九年到现在,国耻一年不雪,我就在这儿划一刀,以血明志。这就是我的决心。有位子也好、没位子也罢。没位子就不能革命啦?”
他转过脸,对着镜子,右手拿起放在盆边的剃刀,问道,“友然哥,你是不是好怕死的。”
这话一时问得我不知所措,脸腾地一下变得灼热。他看我没答,微微一笑,接着问道:“是怕扔下李老伯,还是怕扔下伊莎白?”
他向我瞥了一眼,见我仍是红着脸,答不出来,便又追问了一句:“要不就是怕疼?”
此时他手中的剃刀停在了颊下:“你看,我要是在这儿使点劲,也没多疼。”他这么说着,刀片下竟是渗出了殷红的血迹。
我心里怕他伤了自己,可不知什么压在心里和身上,非但没法过去帮忙,连声音竟然也都发不出来了。
“跟你开个玩笑,”他轻松地说道,“你看,该着我挨罚,真的弄破了。”
培真忙着用纸吸了血迹,解嘲地说道:“还好,没把衬衫给染了,要不就不是你一个人给吓到了。”
原本说是和他共进午餐,可此时我却不愿再留下,只想着快快离开。与房东太太和苏菲道了谦,就出了来。正巧看着一列绿线的电车缓缓入站,便跑过去上了车。如果说几天前,离开培真那里时还在犹豫是否回去劝他,可此时我却是等不及回家,只盼着快快地回到伊莎白身边。
伊莎白原本料想我一定会和培真吃午饭的,见我此时回来便问我是不是出了事情。在车上,我已想好,不再提起培真,就推说他忙着收拾行装,顾不上午饭了。伊莎白本就心细,而我们一起相处了近四年,想来她也是听出了些异样,只是不便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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