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绍义拈过名片,什么承诺也没做,转身就走。他走到海兰珠身旁的时候,停下脚步,对海兰珠咧开大嘴:“小姑娘刚才那一嗓子尖叫演得不错,就是欠点火候,还得多磨炼一下。”海兰珠脸色“唰”地变了颜色,后退一步。王绍义呵呵一笑,伸出皱巴巴的指头在她粉嫩的下巴上一滑:“敢来这平安城的,会让这点血腥吓到?”然后走出客栈,依旧挑起粪担子,又变回了乡下老汉的模样,一步一晃悠地走了。
许一城和海兰珠回到房间。一进屋,海兰珠歪斜一下差点瘫坐在地上,幸亏许一城一把扶起来。王绍义带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差点没绷住。许一城道:“早叫你别来,你偏要逞强,现在走还来得及,我让克武送你回去。”
海兰珠咬着嘴唇:“我不回去!我得替我爹逮到盗墓贼!”许一城道:“这事毓方已经委托给我,你何必多此一举。”海兰珠摇头:“不走,王绍义已经知道我了,现在我一走,他肯定起疑。”
她说的也有道理,许一城叹了口气,不再坚持。海兰珠问接下来怎么办?许一城道:“咱们的来意王绍义已经知道了,接下来就只有等。别忘了,柜台上除了咱们的一共三只金蟾,打死一只,还有两只呢。”
过了一阵,付贵回来了。许一城问他怎样,付贵道:“一出门就让人缀上了,跟着我兜了整整一圈。”看来这平安城是外松内紧,看似松懈不堪,其实他们一进城就陷入了严密监视之中。
于是屋子里又安静了,这次感觉和刚才截然不同,如同陷入一个鸟笼子里。王绍义到底是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更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拔毛还是放血挨宰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许一城道:“他还是在试探咱们,如果这会儿沉不住气,夺路而逃,那就是往死路上撞了。”
海兰珠白了他一眼:“刚才还有人要把我撵走,照你这么一说,那可真是自寻死路了。”许一城说不过她,只能苦笑着打开报纸,继续看起来。
整整一个下午,客栈外头再没什么别的动静,当然更没有人来献宝。到了晚上,许一城叫老板送来几样小菜,跟其他几个人胡乱吃了几口。许一城一点不急,拿起本书来慢慢翻着看。海兰珠却有点心浮气躁,在屋子里来回走动,黄克武沉默寡言,只有付贵拆下手枪,擦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晚上十点多,平安城关门闭户,不见一点灯光,黑压压恍如酆都鬼城,连声音都没一点。屋子里的诸人本来要各自回房休息,突然听到脚步踩在木板上的吱呀声,一步一步煞是诡异。很快一团昏黄烛光逼近门口,吱呀一声,客栈掌柜推开了房门,面无表情地说道:“几位,带上行李,请上路吧。”
这话说得阴气森森,许一城问:“这是王团副的意思?”客栈掌柜面无表情,说您不去也没关系,我回禀就是。许一城冲其他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四人只好跟着过去,很快出了客栈,走上街道。
一行五个人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朝前走去,客栈掌柜提灯走在前头,好似招魂一般。很快他们就被带进了一处黑乎乎的建筑。借着烛光,许一城认出来了,原来这是平安城的城隍庙。
庙里鬼气森森,正中城隍老爷端坐,两侧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个个泥塑面目狰狞。在城隍老爷头顶还悬着块褪色的匾额,上书“浩然正气”四字,两侧楹联“作事奸邪任尔焚香无益,居心正直见吾不拜何妨”,写得不错,只是此时看了,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他们没等多一会儿,王绍义从城隍庙大殿后头走出来,他换上一身戎装,腰插盒子炮,周围士兵如同鬼影环伺,手持长枪,面目僵硬。
“到时辰了,跟我去阴曹地府转转吧。”王绍义咧嘴笑了起来,一指许一城和海兰珠。
黄克武和付贵也要跟上,却被旁边的士兵把长枪一横,拦住了。王绍义说咱们是去谈买卖,这些拿刀拿枪的事就免了吧。两个人对视一眼,这是故意要把他们分开啊,可是人家手里有枪,稍有反抗就得横尸当场。许一城拉住付贵,递过一个无妨的眼神。如果王绍义要杀他们,早就动手了,不必等到现在。付贵和黄克武没办法,只得跟着小头目出去了。
他们走了以后,许一城上前一步,递过一支烟去:“王团副,您说下阴曹地府,是什么意思?”
王绍义接过烟说道:“你不是来找我做买卖么?不下去怎么谈?”说完一伸手,请许一城往城隍庙后面请。
许一城和海兰珠走进城隍庙后头,里面有一间极小的砖屋,上瓦下砖,墙皮涂成暗红色,屋子左右不过三米见宽,木门槛倒有将近一丈。许一城一看这小屋子,眉头一动,对海兰珠道:“你来过城隍庙么?”海兰珠摇头道:“我很早就被送去英国了,城隍庙只是听说,没进来过。”许一城道:“哦,那你可要留神了。”海兰珠大奇,问为什么。许一城还没回答,王绍义已经催促两人进那屋子。
他们高抬腿迈过门槛,才看到屋子里头啥也没有,只在正中地板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似乎是一个地窖。旁边搁着一把木梯,不知是通向哪里。
“请。”王绍义的表情在灯笼照耀下阴晴不定,说不出的诡异。
许一城攀着梯子往下走去,这地窖很深,一股子霉味。他到了梯子底下,看见海兰珠也慢慢爬下来。她对黑暗的地方似乎有点恐惧,手一直在抖。一碰到许一城,她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死死不放。
先是许一城和海兰珠,然后是王绍义和客栈掌柜,四个人依次下了地窖,外头“砰”的一声,把地窖的口给盖上了,彻底陷入黑暗。许一城感觉黑暗中似乎还有人,可只能听见呼吸声,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海兰珠的指甲都快抠进肉里去了,问他是不是鬼?许一城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唰”的一声,掌柜的划亮一根洋火,点起一个白纸大灯笼,把整个地窖照亮。海兰珠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差点把许一城掐出血来。
灯光一亮,她才看到四面那些影子全都是鬼,个个青面獠牙,面露狰狞,有吐着长舌的吊死鬼、满脸血污的跌死鬼、手拎肠子的腰斩鬼,还有什么虎伤鬼、科场鬼、溺死鬼等等,各有各的凄惨死状,全都立在四面墙前,身子前倾,仿佛在极近的距离跃然而出,一对对无瞳的眼珠子几乎贴着海兰珠。
海兰珠面如土色,身子不断颤抖。许一城细声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怕,这都是泥塑。”海兰珠定了定神,再仔细看,才发现这些都是泥彩塑像,只是雕得栩栩如生,在昏黄的油灯照映之下,油泥浮动,真好似活着一般。
许一城道:“你在国外长大不知道,在城隍庙后头,一般都有个暗室叫作阴司间,就是这里了。里面供着各种鬼像,供游人观看,算是免费游了回阴曹地府。”海兰珠眼神游移,惊魂未定,明知这些东西是假的,可气氛着实惊悚。
王绍义笑道:“小姑娘这一声惊叫,才算是真情实感,不错,有进步。”
如果是大城大镇的城隍庙,阴司间里琳琅满目会有几十种鬼像,以警示世人不可做恶事。不过平安城是个小地方,阴司间里只有约莫七八尊泥塑。许一城环顾一周,发现这里也不全是鬼。阴司间正中居然摆着一张方桌,桌子旁已经坐了两个人,一胖一瘦,都穿着马褂。他们看向许一城,没吭声,眼神都颇为不善,却也带着几丝惊慌。
王绍义请许一城在桌子一边坐下,海兰珠松开他的胳膊,站在旁边眼睛低垂,根本不敢往左右看。那两个人各自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若无其事,也不打招呼。
掌柜提着白纸灯笼恭敬地站在后头,王绍义自己拽了把板凳大马金刀坐定,头顶恰好对准窖门。他环顾四周,指头朝上一指:“鬼门一关,咱们就算是进了阴曹地府,阴阳隔绝。在这儿天不知,地不管,人间更是没关系。诸位有什么话要说,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顿觉阴风阵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真在阴曹地府一般。整个地下室只有一个地窖口,还被王绍义牢牢关上。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不知,地不管,叫谁都不灵。在座的几位,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掌柜的提着灯站在王绍义身后,看不清他面目,只看得到一片阴影,如同判官。许一城心中冷哼一声,王绍义故意选在这个鬼地方,只怕是别有用心。别的不说,单是这鬼气森森的氛围,就已让人先锉了几分锐气。
王绍义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他伸手道:“你们三位,都是确实来平安城收货的,彼此认识认识吧。”在座的两位冷淡地彼此一拱手,互相道了姓名。瘦的那位叫高全,一口天津话;胖的那位叫卞福仁,说话带着山西人特有的腔调;他们俩只报了名字,来自哪里,什么铺子的,一概不提,可见彼此都有提防。
海兰珠这才知道,那客栈外头搁着四只金蟾,正是来了四波古董商人。王绍义亲自去查验,干掉了一个探子伪装的,剩下三家,才有资格邀请到阴司间来。
一干人都打完招呼了,王绍义眼睛一眯:“我先问个问题,兄弟我在东陵做的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许一城已经回答过这问题,坦然说是毓彭,另外两位却有些支支吾吾。王绍义一拍桌子,恶狠狠道:“我刚才说了,鬼门一关,谁都不许藏着掖着!当着这么多恶鬼都敢说谎,可是要遭报应的!”高、卞两位还是有些为难,王绍义冷笑道:“咱们都说实在话。爱新觉罗家的坟,是我刨的,这是机密事,只有自家兄弟知道。你们来平安城,肯定是得了内部走漏的风声——我不怪罪你们,求财嘛;但嘴不严的,却一定得有个交代。你们把透消息的人名告诉我,咱们买卖接着做;不说,我就拿你们开刀,自个儿掂量掂量吧。”
他这一句话出来,阴司间里顿时一片寂静。高、卞二人垂下头,心里都在紧张地做着斗争。在这昏暗的小地下室内,又被鬼怪环视,人心本来就极度压抑,所以王绍义几句话轻易就动摇了他们的心防。
许一城微微叹息,王绍义这句话相当厉害,等于是分化了这两人与内线的利益,这些求财的人,哪里会讲什么义气,为了自己的好处,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果然,两人很快各自说出一个人名。王绍义点点头,对掌柜的耳语几句。掌柜的把灯搁下,重新爬上地面打开盖子交代了几句,又爬回来。过不多时,外头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响,高、卞二人都一哆嗦。王绍义咧嘴笑道:“你看,大家都实实诚诚地讲话多痛快?——行了,咱们说正事儿吧。”
掌柜拿来一个口袋,搁到桌子上,一件一件往外掏。很快在桌子上堆了一堆。有缀着珍珠的凤冠、织金的经被、大小玉佛、翠佛、各种金银法器、鸡卵大的宝石,林林总总二十多件。灯光昏暗,许一城只能粗粗一扫,和淑慎皇贵妃墓里失窃的陪葬品似乎都对得上号。跟它们比起来,剩给毓彭的那个泥金铜磬和蜜蜡佛珠算是不值钱的了。
高全、卞福仁两个人眼睛直了,这些东西都是硬货。所谓硬货,是说东西凭着本身质地,就能值不少钱,比如说鸡卵大小的祖母绿,不用看年代,光是原石都能卖出天价;与之相对的是软货,比如字画,本身一文不值,只因为和名人有关系,方才身价大涨。
这些东西非金即玉,若是放到市面上,少说也是十几万大洋的买卖。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听到风声以后,巴巴地跑来平安城。许一城忽然听身后海兰珠发出粗重呼吸,知道这姑娘有点忍不住了,偷偷咳了一声,示意她少安毋躁。王绍义笑道:“娘们儿看了金银首饰,都是一副德性。”
在座的人都哄笑起来,气氛稍稍轻松了一些。王绍义道:“这些玩意儿,都是从同治的妃陵里弄出来的,兄弟我也担着好大风险,你们可别不领情。”
高全满脸堆笑道:“王团副过虑了,清室都没了多少年了,谁能找您的麻烦?”卞福仁也接口道:“就是,东陵荒着也是荒着,与其让那些死人霸着,不如拿出来给活人造福。”王绍义听得连连点头,忽然一抬下巴,直勾勾盯着许一城:“你怎么不过来恭维恭维我?”许一城道:“挖坟掘墓,有损阴德。我来平安城是为了求财,这嘴上的便宜还是不占了。”
高、卞二人眉头大皱,忍不住出言讥讽:“你都坐到这阴司间里了,还充什么圣人?”他们对王绍义说:“此人如此无礼,还睁着眼睛说瞎话,别有用心!”他们二人都存了同样的心思,今天这些明器一共三家来分,少一个竞争对手,自己就能多得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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