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莫聆风对邬瑾那一首诗的回应。
两人默默无言,等到墨干,邬瑾合拢手掌,将这三个字牢牢握在了手掌之中。
莫聆风嚼碎猊糖,吞咽入腹,随后大打哈欠,起身揉了揉眼睛,和邬瑾道别,回长岁居去。
待她走后,邬瑾把目光移回桌上,取一张竹纸摊开压住,提笔写道:“元章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六。”
“一朝风月,万古长空。”
写过后,他将这张纸卷起来烧掉,只在脑海中留下一个清晰牢固的印记,随后摊开手掌,长久地凝视着上面字迹。
莫聆风趴在殷南背上,往长岁居而去,寂静的莫府如同深潭,任凭风吹雨打,它都波澜不惊。
风从后头卷来几声狗叫,又渐渐远去,莫聆风听着这熟悉的狗叫声,便知道是程廷已经将脱籍一事办妥,送了祁畅回来。
她无意再见祁畅——这条灰扑扑的虫子,一举一动都在她两眼之中,她知道他的来龙去脉,洞彻他的秉性心胸,对他的学问了如指掌。
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
莫府角门,确实是程廷给祁畅脱了奴籍,又将他送来了回来——祁畅虽然不是奴籍,可是无处可去,只能回到莫府,继续做奴仆。
祁畅在角门看着程廷牵狗离去,慢慢走回九思轩,给自己点了一根蜡烛,在那三张品字摆放的桌椅前停下,坐到了邬瑾常坐的位置上。
就这么干巴巴地坐了一阵子,他从翻天覆地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回过神来了,先前还只是模糊的狂喜,现在变成了清晰的巨大喜悦,喜的他坐不住,站起来蹦了好几下,又出了几口长气,才勉强能坐下。
他不是奴才了!
他可以和邬瑾一样,参加秋闱,参加春闱,光明的前途近在眼前,他闭上眼睛几乎可以描绘出那份美好。
那些官家子弟,程廷、王景华,都对这个机会不以为然,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他们来说如此平常的一件事,在他却是可望不可即的恩赐。
上一次这样高兴,还是邬瑾给了他一个糖饼,那时候他还在做乞丐——他仿佛生下来就是个乞丐,连皮带肉都是脏兮兮的,不是冻的半死不活,就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他还是头一次尝到糖的滋味。
后来到了莫府,他倒是能吃饱饭了,但时常吃的战战兢兢,倒不觉得吃的很舒服。
高兴!
快乐!
思绪好像浪潮,一波波冲击着他的心神,饶是秋闱还未开始,他却已经忍不住畅想春闱过后的日子。
他不求当个大官,能有一个小官做就好,听说穷乡僻壤的县令,没有人愿意去,他都可以去。
他想得飘飘然,屁股坐不住了,起身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脸上时不时露出一个笑,牙花子都晾在了外面。
直走到筋疲力尽,他那脑袋还活跃着不能停下,好不容易按耐住自己的思绪,他走到赵世恒画的一副《消夏图》前,仰头看像画中的书生。
书生面目模糊,隐藏在树荫之下,盘腿而坐,伸手抚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傲慢。
他低声道:“先生,您说我若是有一日得以进入官场,一定会陷莫家于不义,会斩断邬瑾前程,我想说您看错了。”
他伸手摸了摸画中人:“我知道,您看不上我,但我虽是乞丐出身,也知道礼仪廉耻,更懂得知恩图报,我绝不会成为您说的那种小人。”
九思轩外风动,九思轩内书画随之翻出哗啦响声,一根蜡烛,本就无法照亮阴暗阔大的学斋,此时再一摇晃,立刻将屋内晃动出了无数暗影。
祁畅吓了一跳,一颗心“突突”直蹦,连忙吹灭蜡烛走了出去,回身关门,将风被挡在了门外。
哗啦之声顿消,九思轩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他摸着心口回自己屋子去睡觉,抬腿迈下石阶,随后一脚踩空,摔了个五体投地。
“哎哟”一声,他慢慢站了起来,心道:“乐极生悲。”
这一摔,把他沸腾的头脑摔的平静下来,和莫府其他人一样,平平静静过了一夜。
翌日寅时过半,邬瑾照旧早起,先出去买了一趟东西,回来后带着书前往水榭中背诵,卯时初刻,殷北送来了小报和邸报,莫聆风携埙而至——休息了一晚,她退了热,精神十足,药不吃也罢。
在邬瑾跟前坐下,她将手指掐在埙孔上,凑至嘴边,刚提起一口真气要吹,后背就猛地一痛,她立刻把埙放了下去。
不能吹埙,她也不想看小报,于是走到花园里,折下几朵栀子花插在头上。
一条虎斑纹蛇盘在树枝上,她不假思索,抽出匕首,将蛇头钉在了树上。
随后她转身回了水榭。
天光逐渐放亮,殷南板着脸送了药来,奶嬷嬷在里面多放了两块冰糖,然而不能掩盖药的苦滋味,莫聆风推开药碗,认为自己已经好了。
邬瑾眼睛还黏在小报上,左手伸进右手袖袋,从里面取出来一块糖,放入碗中,口中道:“新出的花样,苏州来的软松糖,里头有松子,还有核桃的,软桃糖,就是很容易化。”
莫聆风立刻端起碗,以慷慨赴死一般的神情喝了药,一口叼住了碗底的糖。
她托着腮帮子嚼了又嚼,蜜蜂振翅而来,围着她脑袋上的栀子花嗡嗡叫唤。
邬瑾从小报中抬起头来,伸手替莫聆风挥去蜜蜂,再看她脖颈上项圈金光点点,和水面觳纹一起闪成一片,忍不住微微一笑,很平静,很安心。
卯时四刻,程廷带着他汹涌的食欲来了。
他打扮的好似孔雀开屏,戴一顶皂纱转角巾,鬓边簪一朵蜀葵,穿着绣祥云的团领长袍,里面严严实实穿一件交领里衣,腰间绦环披金带玉,只差没有涂脂抹粉,一路骚进了九思轩。
大黄狗跟在他身后,耷拉着狗脸,一进花厅,立刻蹿到了邬瑾脚边。
天热,他这一身穿的过于隆重,一路走来,走的一张面孔油光水滑,莫聆风捂着眼睛:“哎,你这发的哪门子的骚。”
程廷立刻不服气了:“我这是正衣冠,君子都这样,老黄,你说是不是。”
大黄狗昂起脑袋,阴阳怪气地附和两声。
邬瑾用凉水拧了个帕子过来,交到他手里:“擦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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