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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第1页）

&ldo;他从小就知道他活不长？&rdo;

&ldo;弄不清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插队落户，他赶了个尾声，他的病本该把他留在城里，可我爸当时几乎包圆了所有的坏头衔：反动作家、暗藏特务……所以他还是去了农场。那算是比插队高一等的待遇了。我弟弟恨透人说他没用，废人一个，就撑着干，他的病就在那时恶化了。我妈到处给人作揖，才给他办了&lso;病退&rso;。我连夜骑车到他们农场，又骑八十里把他驮回来。他弱得坐不住，我用绳子把他捆在我身上。从那以后，他住医院时间比住家时间还长，还挂过病危牌子。就那次，我守他夜，看了他的日记。从小到大，全家人都得猜他心思，大概体弱的人都内向。我当时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他的日记本，想反正它不久就不再是秘密，早些知道他的想法，说不定还能补救他的某些缺憾。完全没料到他对自己那样明白、客观，理智之极。有一页，他写着在三十岁前，他要完成多少件事。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要旅行一万里、写一本书、种活一百棵树、办一个个人画展、乘一次飞机、谈一次恋爱。&rdo;

&ldo;所以，&rdo;雨川轻按住蔡曜在她腰部抚上抚下的手，&ldo;他心里对什么都有数？&rdo;

&ldo;不然他怎么会越来越孤僻。我爸在出版社给他找了个校对工作。一个月之后，见他不再去上班，我爸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已把那工作辞了，说那工作是坐吃等死。我爸急了，说不工作才是坐吃等死。他回嘴说，他既不会坐吃爹妈的，也不会死在这个家里。那以后他只要在家吃饭，就往桌上搁五角钱。谁也不知他从哪儿挣的钱。&rdo;

&ldo;他有女朋友吗？&rdo;

&ldo;女朋友？哪个女人愿意跟他有头没尾地来一场？要瞒人家吧，也缺德。老实说，老五是很吸引女人的，但他总是一开头就讲实情，女人都实际得很，谁不怕弄个半条命伺候着，死倒也罢了，不死谁禁得住病床边绕一辈子？他吃、睡、进厕所，全家都忧心。&rdo;

雨川偏过脸，看一眼那根导尿管，心里诧异，世上竟有人如此平静地痛苦着，如此麻烦地活着。当蔡曜再来情绪时，她只呆呆看着天花板上的葫芦。无意中，她发现它们是二十八个。

&ldo;老五二十八岁。&rdo;

狂热中的蔡曜稍停一下问：&ldo;你怎么知道？&rdo;雨川听出他的烦躁和扫兴。

这时有人回家来了，不是小品，小品回来头件事是开音乐。

&ldo;是老五，没关系。&rdo;蔡曜喘着说。

从里头拴上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得闪了几闪。

&ldo;对不起，老五，你先在别屋待一会儿！……&rdo;

&ldo;你干嘛不在自己屋……&rdo;老五闷气地问。

&ldo;你废话，&rdo;蔡曜跳起来着衣，弄得裤带上的金属环躁人地响。他一边将雨川贴身的小零碎向她抛，一边脸横着朝外喊：&ldo;我屋能待吗？！&rdo;蔡曜卧室与客厅相通，之间的门是玻璃的。雨川听他父母小声商量过：若大毛结婚还弄不到自己的房，就把那扇门封起来，至少也得换一扇隔音的木板门。

雨川跟在蔡曜后面出来，直想躲没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大红脸，头蓬乱。第二天老五把一只蝶蝴结发夹搁在雨川正读着的报纸上。

雨川抬起头。

&ldo;你的。在我床上。&rdo;老五说。

雨川想，只要说声&ldo;谢谢&rdo;就会释然的。但同时又觉得说出什么都太厚颜。她感到自己的浓睫毛沉重起来，重得她眼睛撑不住要抖。她盼着老五快走开，他却不，两根手指在她坐的写字台上敲。

&ldo;这个不好看。&rdo;老五说。

&ldo;什么？&rdo;雨川吓一跳。

老五指指那发夹。&ldo;这个。&rdo;他像刻薄又像难为情地笑一下：&ldo;多俗。&rdo;雨川不知说什么好。

她感到老五在看她。许多人说她有副完美的侧面线条。她转过脸，他眼睛已移到电视上去了，但雨川觉得他那眼神仍留在原处，留在她左半侧脸上。

这时母亲来叫：&ldo;老五！叫你买南豆腐，你怎么买成豆腐干了？买豆腐干你何苦排大半天队？&rdo;

父亲插嘴：&ldo;你自己干什么啦？&rdo;

&ldo;我干什么啦？我要一个个队排下来，谁做饭呐？拿豆腐干我可没法给你们做麻婆豆腐！&rdo;

&ldo;那就做麻婆豆腐干！&rdo;父亲说：&ldo;老五能指望吗？他就会煮他自己的牛奶！&rdo;

老五没听见一样。晚饭他头一个吃完，以一个极强烈显眼的动作，把五角钱往桌上一按。父亲看看那钱，伸筷子到半途，突然停住，吼道：&ldo;滚！你给我滚！&rdo;

老五转身慢慢往门口走，仍塌着腰，从挂衣架上取下他的外套和绒帽。小品半哄半唬地低声叫：&ldo;老五……&rdo;她转向父亲：&ldo;爸，你再这么说老五，我和他一块滚！……少吃一顿麻婆豆腐，你就拿话损他？！他会煮牛奶，你连牛奶也没煮过，妈伺候了你一辈子！&rdo;

母亲眼泪流下来，吸吸鼻子，&ldo;你们谁也不饶谁就是了，雨川没过门，就得被吓跑！&rdo;

蔡曜不出声，龇牙咧嘴逗雨川，两手在两耳边比画，意思让她左耳进、右耳出。

&ldo;爸总提煮牛奶，&rdo;小品声软下来，有点娇嗔了：&ldo;爸又不是不知道，老五一天到晚喝牛奶，是没办法嘛！&rdo;

雨川发现小品虽然现在护老五，但每星期日她烧菜，总要叫：&ldo;老五，就煮你那一口牛奶一个鸡蛋也占着个灶头，真是添忙添乱！……你就不能等我把菜都端上桌再煮吗？&rdo;

一天雨川找出个上学时用的小保温瓶，她替老五煮了牛奶灌进去。老五眨巴眨巴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雨川抬头对他嬉一下脸：&ldo;我聪明吧？&rdo;厨房只有她和他。

整个家也只有他和她。父母到北戴河避暑去了，小品和父亲怄气，住同事家去了，这是她逐渐失效的撒手锏。蔡曜去抢一位作者的稿，赶下午的火车去了几百里以外的一座小城，把原定的与雨川看电影的计划也取消了。他说好几家杂志都在争这个作者，他得下手早、下手辣。

无非男女（2）

更新时间2009-4-2215:15:35字数：4737

&ldo;你去看电影吗？我有两张票，你哥有急事出差，票多出一张来，新片子。&rdo;

&ldo;不去。那些电影俗得死人。&rdo;

&ldo;反正你又没事。&rdo;

&ldo;我有事，都忙不过来。&rdo;

&ldo;我帮得上吗？&rdo;她问完忙抿嘴一笑，意思是他不必当真。

他摇摇头。

&ldo;什么事？说不定哪件事我内行呢。&rdo;

老五慎重地说：&ldo;我得伪造两张结婚证。有两个熟人要做人工流产，没结婚证医院会盘问没完的。&rdo;

&ldo;那也能造？&rdo;她存心不说那个&ldo;伪&rdo;字。

&ldo;我常造。他们给钱的。&rdo;

雨川想，她成了这个家里惟一知道老五经济来源的人。开春时她和女同事们逛自由贸易市场，见几个外国人围了半个圈在看什么？移来移去的人缝中，只见被围的是细细一条人形，背佝得如一张弓。女同事们想往里挤，她却走开了，因为她看清那人形是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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