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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第1页）

石头的视听能力是无限度的吗?也不是，它的见闻也只能限于一定的范围。那就是石头只能了解它所见到过的、实际上也就是贾宝玉所接触过的那个人的种种事情;如果从未有过交往关系的，那么，石头的了解也如常人一般，只能限于听别人所说的了。甲戌本《凡例》中有一条说：&ldo;此书只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不得谓其不均也。&rdo;这种好像只着意于写大观园儿女情事的详内略外的总布局，与书中声称&ldo;毫不干涉时世&rdo;一样，当然出之于作者有所忌讳，但这也与其所构思的石头的可能见闻范围相一致。因为贾宝玉是一直娇生惯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很少出贾府大门;他总爱在脂粉队里混，而不愿交结做官的须眉浊物。贾雨村仕途升沉、起复应天府、乱判葫芦案等外事，石头怎么会知道的呢?无非因为宝玉会见过雨村（第三十二回），刘姥姥进过大观园，所以她乡下家里的琐事如狗儿喝闷酒，生闲气等，石头也知道。唯有甄士隐是贾宝玉不曾见过面的，但甄在梦中曾与癞僧所携的通灵石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小说可以拿甄士隐故事开头。作者在描写&ldo;护官符&rdo;时，加进&ldo;石头亦曾抄写一张&rdo;的话，在叙述&ldo;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rdo;时，用石头口吻发表&ldo;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rdo;的声明，都是为了提醒读者，这些略涉外事的描写，也属石头见闻。在描写元春省亲时，写了&ldo;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rdo;之后，让石头&ldo;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rdo;，从而想作赋作颂，表示庆幸。这是为了点明小说情节至此已到了贾府&ldo;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rdo;的顶点，因为石头本来就是为羡慕人世的富贵荣华而下凡的。将来贾府落到一败涂地的悲惨境地时，不知石头是否还要出面来感慨一番。

有时，作者也讲俏皮话，竟把石头的视听能力说得跟常人一样。上引秦钟私通智能，被宝玉撞见，宝玉声称&ldo;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账&rdo;，作者接着写&ldo;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rdo;。这样，石头就说，宝玉与秦钟算什么账目，自己&ldo;未见真切……不敢纂创&rdo;。脂砚斋说，这样写&ldo;似自相矛盾，却是最妙之文&rdo;。一个&ldo;似&rdo;字，说明作者并非真的行文不顾前后，不合逻辑。石头虽被置于凤姐枕下，其实照样能知道宝玉之所为;&ldo;未见真切&rdo;云云，只不过是作者行文的幽默，是一种对他们同性恋式的胡闹不写而写的手法罢了。

石头虽有&ldo;通灵&rdo;的能力，但作者在描写大观园中发生的种种故事时，还是尽量让宝玉多少沾上一点边，以便使这部石头见闻录显得比较现实。比如写鸳鸯抗婚，她嫂子来做说客，碰了一鼻子灰回去;接着是袭人、平儿与鸳鸯谈心事，正在私语，后面钻出一个人来，&ldo;三人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别个，正是宝玉走来&rdo;。对此，脂砚斋曾有一条重要的批语，说：

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

这是说得很对的，细检前八十回情节，的确无不如此。本来像尤家姐妹故事，与宝玉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是可以不必写到她的。但是当柳湘莲准备娶三姐而产生疑惑时，作者却让他去见宝玉，还特意由宝玉口中说出&ldo;她是珍大嫂子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她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rdo;等等的话来。既然宝玉和她们&ldo;混了一个月&rdo;，石头还有不一清二楚的吗?总之，诸事都让宝玉沾边，亦即&ldo;从石兄挂号&rdo;，其用意是为了使小说描写的情节作为石头的见闻，足以显示其合理性。作者构思是相当严密的。

后四十回续作者虽明知作者假托小说是石头所记，却没有想到曹雪芹为使石头有可能了解到小说中所写的全部情节，在结构安排上还费了这么多心机，有这么多的讲究。续作者在石头被挂到宝玉的脖上以后，显然已忘记了它还有&ldo;记者&rdo;的职务，而仅仅把它当作一件神奇的宝物。他从石上所刻&ldo;莫失莫忘&rdo;的字样，想到既已有此告诫，以后必有失玉之事，而贾宝玉与通灵玉在续作者看来，是二而一的。这在上述程高本改楔子文字，将石头与神瑛侍者合为一体时已提到过。所以，宝玉失玉，必致失魂落魄，疯疯癫癫。通灵玉上还有&ldo;除邪祟&rdo;、&ldo;疗冤疾&rdo;之类的话，所以，只要有人能送还玉，宝玉也就得以除邪疗疾了。然而，曹雪芹的构思是这样的吗?显然不是。以通灵玉除邪疗疾来说吧，第二十五回写宝玉受镇于魇魔法时似乎有过应效;但那是经癞僧持诵，说道指迷以后才灵验的，本来并不灵验。可见，所谓&ldo;除邪祟&rdo;、&ldo;疗冤疾&rdo;，只是将来终能醒悟，跳出迷津的一种象征说法。所以在此回中畸笏叟有&ldo;叹不得见玉兄&lso;悬崖撒手&rso;文字为恨&rdo;的感慨。类似此回中石头除邪的情节，作者是不再重复的。甲戌本有脂评说：

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却又不灵，遇癞和尚、跛道人一点方灵应矣。写利欲之害如此。（庚辰本评语有异，作&ldo;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rdo;）

续书从第九十四回到一百十五回，让宝玉失掉通灵玉达二十一回之久，而这玉既非被偷，又非遗忘在某处，它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到第一百二十回才有明确的交代：&ldo;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rdo;（玉不离世，宝玉就不疯傻;他性情乖张，就难以使他舍弃黛玉而与宝钗&ldo;撮合&rdo;。）续作者对石头作这样的安排，确实解决了自己要写&ldo;调包计&rdo;情节的最大难题，但却给石头作记造成了极其不利的条件。原来，贾府抄家、黛玉之死、金玉良缘以及其他许多重大事情发生之时，石头都不在场，那么，它只能在世外遥测了。曹雪芹是千方百计让石头接触它所要描写的对象，而续作者却偏偏在最紧要的关头，让负有记者使命的石头开了小差，使它失去了体验生活的机会。所以我想，续书中那块没有经历过贾府重大变故的石头，是不可能写好《石头记》的。

那么，在曹雪芹的后半部佚稿中，是否就不会有失玉的情节呢?那倒不是。据脂评透露的线索，也有宝玉失掉通灵玉的情节，所不同的是，第一，通灵玉并非神秘地&ldo;离世&rdo;，它只是因为现实生活中完全可能的原因而转换了一个地方;第二，失玉并没有使宝玉变成疯傻，他的神志是清醒的，理智是正常的;第三，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是作者在既要将&ldo;真事隐去&rdo;又&ldo;不敢稍加穿凿……反失其真传者&rdo;的特殊矛盾情况下，所采用的小说结构形式的需要：石头从宝玉身边落到别人手里，小说所叙述、描写的人物、场景，也随之而转移了。要说明这一点，还得先从甄（真）与贾（假）的问题谈起。

第二章贾假甄真与曹家旧事

有人说，《红楼梦》中的所谓&ldo;真事隐去&rdo;，其实就是文学的典型化创作方法。这话对不对呢?我想，有一半是对的。比如贾宝玉这一形象，脂砚斋等有时把他当成作者，有时又从中看到自己，有时则根本不承认实有其人，他说：&ldo;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rdo;（庚辰本第十九回评）这些从典型化创造人物形象的角度去看，都是非常自然的。但是，《红楼梦》的写法上也有不少用典型化理论所无法解说的现象。比如曹雪芹在塑造贾宝玉形象之外，又写了一个与他同名、同相貌、同性情，甚至处境都非常相似的甄宝玉。如果按一般典型化的创作规律，他们是完全应该综合成一个人的，因为，典型应该是所谓&ldo;这一个&rdo;。但《红楼梦》却偏偏写成了&ldo;这两个&rdo;，这是为什么呢?这样写，究竟有什么必要?甄宝玉在八十回中，虽通过贾雨村和甄家来京的女人之口提到过，贾宝玉也因为听到了甄家人所说的话而梦见过一位与自己同名的、一模一样的人物（第二回和第五十六回），但真人却未曾出场。那么，在曹雪芹八十回后的佚稿中，这位甄宝玉是不是也不出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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