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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1页）

爸爸下楼的时候，妈妈见到地上杂乱的衣服堆里，有张三人合影的照片，就捡了起来。拍照的时候，瑞平正好考上高一，还在上海中学生队打球。一家高高兴兴拍的照片，谁都喜欢。想想不过一两个小时，一切就全部变化了，实在气不过，一个人就在屋子里哭了。

犯难的时候，有人说说话总是好的。哭了一会，她就下楼了。她走到绍兴阿姨住的小间里。这两个女人，本来不是能坐在一起说话的。妈妈对于绍兴阿姨，经常是对她说你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绍兴阿姨经常只说对的对的。不过文化革命来了，一个受难的女人和一个还算太平的女人之间或许就有了一些话要说。

生逢19662（6）

绍兴阿姨就劝：&ldo;陈先生的脾气本来就有些大的，现在不过发了一点火。这样的时候，人的火气总是大的。你也只好忍一点了。&rdo;

&ldo;我倒不是说他的脾气，我是说他这个人，迁怒于人终归是一个缩货。厂里人来抄家，你骂了这个骂那个，最后总是在我的头上出气。我难道不是人？便得要受他的气？&rdo;妈妈的眼泪又流个不停。&ldo;刚才在三楼上吼得那样的响，你们一定听到了。&rdo;

&ldo;瑞平娘，你平素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这个大同坊，抄家你们也不是头一份，后面还有人家要被抄呢。革命呢，你说是不是。你要相信，以后总会好的。我是个没有文化的人，人家讲，无知无识的人说话总是有点准头的。&rdo;

妈妈便拿出了五十元钱。塞到了绍兴阿姨的手中。妈妈说：&ldo;明天的马桶还是麻烦你倒一倒，后天开始，我就自己做家务了。五十元是我袋里所有的钱，十六元是这个月的工资，其余的就算是解散费。我们已经给不了更多的了。你好买一张车票，回到绍兴的乡下去。&rdo;

&ldo;太太，&rdo;绍兴阿姨眼泪汪汪地说，&ldo;我实在是不忍心。外面靠的是陈先生，家里靠的还是你。刚才你说话的时候用手捂住心口，我知道先生把你的胃病激出来了。太太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先生的脾气说来就来，你先不要和他计较。&rdo;

即使在这个时候，妈妈也要指导劳动大姐：&ldo;你性子急的话，明天早上七点就有车子。性子耐一点，下午也是有车的。不过车子到萧山就转向金华去了，你要在杭州找一个地方住下来。这里十斤全国粮票可以在路上用着。&rdo;

绍兴阿姨已经五十多岁了，一年春夏秋穿的是蓝色的斜襟单衫。冬天就是一件斜襟的蓝色棉袄。斜襟和蓝色是一种符号，穿上那衣服就是一个绍兴阿姨。绍兴的特产不仅是老酒、幕僚、文人，还有帮佣和奶妈。

这个眼睛有一点暴的女人，是因为妈妈和爸爸吵架而来的。那年，工厂已经赚了钱，爸爸刚刚搬进90号，就说，两个人实在太冷清了，你也不生一个。妈妈就说，生是会生的，不过是在徐州回来就掉了，后来一连掉了三个，这你早就知道。说着妈妈就试探着说：&ldo;你何不去讨一个小的。&rdo;爸爸就说：&ldo;你道我不敢？&rdo;妈妈就说：&ldo;老六，现在你有钱了，就讨一个好了，趁着到萧山替树衡老哥收租米，和老太爷一样，讨一个萧山大脚娘子做小。&rdo;爸爸真的去了萧山之后，妈妈就一连很多天没有睡着，后来有一天爸爸带了一个女人回家来了。妈妈从三楼窗口望下去，慌得在楼梯上几乎跌倒。开门的时候，自爸爸的背后，她见到了蓝色的斜襟短衫和脑后的发髻。走进了门，才看到了她的额头上已经有了抬头纹，嘴唇有些厚，眼睛有一点暴，有一双很粗大的手。妈妈才把一颗心放回到了原处。绍兴阿姨放下了包袱，立刻让妈妈带了去看了菜场。立刻添置了饭篮、蒸格、淘箩、洗衣槎板和脚盆。从此，妈妈就出去上班了。这样一来差不多二十年了。

生逢19662（7）

妈妈就说：&ldo;看见家里用得着的东西就拿一点回家。弄得不好还要来抄家的。&rdo;

&ldo;晓得。&rdo;

&ldo;你说我们是不是反动的人家？&rdo;

&ldo;不是。不过，我们一起做娘姨的屋里，有一点铜钿的，很少有不抄家的。娘姨中间已经有五六个回绍兴去了。&rdo;

&ldo;总要公平是不是？不然跟共产党跟了那么多年不是白跟？&rdo;妈妈摊开了两只手。

&ldo;太太你就放宽心。青天白日，天地良心总是逃不过的。菩萨在天上看着的，以后好日脚还会来的。&rdo;那对暴眼就瞪着妈妈。&ldo;太太你还是要当心你的身体。这一家的主心骨全是你。以后我不能帮你了。&rdo;

妈妈想到今后不会有人帮忙煎完了中药，将药渣子远远倒到巨鹿路上去让人踩。不会有人在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将汤婆子冲好了，老早就焐在了被子里。家里的热水瓶不会永远是满的，垃圾畚箕不会永远是空的，角角落落不会永远是干净的。床单不会有着太阳的香味，甏里不会有家腌咸菜的鲜味。绍兴阿姨的存在似乎就是在提醒自己是一个浙江人。今后没有人这样提醒了。

正说着，楼下爸爸在喊：&ldo;玉清，自来火在哪里？&rdo;

绍兴阿姨的暴眼对妈妈闪烁了一下，小声说：&ldo;火头过去了。&rdo;

妈妈就先答应了一声，然后就下楼去了。

生逢196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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